镇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仿佛一群在命运棋盘前凝神思索的棋手。
每一道影子的轮廓,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紧绷。
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炭火盆里跳跃的火焰,似乎也因这份沉重,而显得黯淡了几分。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而坚硬的玄铁盒在她掌心,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
她纤细却稳定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撬开了那深紫色的、带着独特纹路的火漆。
“咔哒。”
火漆碎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墨香与某种清冽药草的气息逸散出来,似有还无,却奇异地让几人焦灼的心神为之一静。
盒内并无多余之物。
只有两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纸张微黄,质地细腻,显然是精心准备。
她取出第一张,缓缓展开。
上面是江临渊那熟悉而略显虚浮,却依旧筋骨铮然、力透纸背的字迹。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他特有的冷静与笃定,跨越千山万水,穿透生死险阻,清晰地映入眼帘:
“若困于慕家断尾与叶相无凭,可循此策:”
沈清辞的目光迅速下移。
“一、对慕知节,勿阻其断尾,反助其‘得手’。其致命之误,在于贪求一物,一件连承乾帝亦梦寐以求、寝食难安之物。”
看到这里,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此物,关乎国运气数,亦系沈家满门存亡。得之,慕家必遭帝忌,引来灭顶之灾;失之,沈家危如累卵,再无立锥之地。”
“彼必如嗅血之蝇,寻隙而动,尤善利用内间,行鬼蜮之举。清辞冰雪聪明,当知此物为何,亦知那潜藏于府内、甘为爪牙之内间何在。”
“吾不在京,恰是彼辈自以为时机成熟、可放手一搏之良机。纵虎归山,非为养患,乃为引其入彀,令其利令智昏,自曝其短,自掘坟墓。”
轰——!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
握着信纸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瞬间明白了!
江临渊所指之物——是沈家军阵图!
那是沈家历代先辈于尸山血海中呕心沥血凝聚而成,镇守北境、抵御外侮的根本!亦是皇家既深深倚仗又无比忌惮、欲得之而后快的存在!
承乾帝对此物的觊觎,早已是司马昭之心!
慕知节若敢私下谋取此物,无异于将手伸进了帝王枕畔,触动了那最敏感、最不能碰触的逆鳞!
而内间……
除了她那看似温婉柔弱、实则包藏祸心的“好妹妹”沈清秋,还能有谁?
利用沈清秋向慕家传递江临渊“重伤濒死”、沈家“内部动荡”的假消息,诱使慕知节在江临渊“不在”京城、沈家看似最为虚弱的这个“最佳时机”出手谋夺阵图……
此计,何其胆大妄为!
又何其精准狠辣!
简直是将人心与欲望,算计到了极致!
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仿佛能感受到那远在北境之人落笔时,眉宇间那抹洞悉一切的冷静与决绝。
她继续往下看,目光如炬:
“二、对叶明远,此獠与三皇子南宫瑜勾结甚深,所图非小,意在从龙,动摇国本。”
“李文轩,非仅倾慕清辞才貌之翩翩探花,实为三皇子妃一母同胞之亲兄,乃南宫瑜苦心安置于清流之中、意图拉拢沈家、染指兵权之关键棋子。”
“可由此人入手,顺藤摸瓜,细查其与叶相往来之隐秘渠道、资金流向、乃至不可告人之密约。”
“三皇子昔日欲行‘英雄救美’之拙计,叶相近日推动和亲、断我粮草之毒策,其间必有蛛丝马迹可循,有账册、密信或关键人证可抓。”
“破其阴险联盟,需从内部着手,令其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李文轩……他……他竟然是三皇子妃的哥哥?!还是南宫瑜安插进来的棋子?!”
沈怀民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猛地想起自己之前还屡次在父母面前夸赞李文轩品性端方、才华出众,甚至几次三番试图撮合妹妹与李文轩……
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后怕与铺天盖地的羞愧,仿佛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气血翻涌,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与沙哑:“我……我竟有眼无珠,引狼入室,还……还自以为是为清辞寻了个前程似锦的好归宿……我……我真是愚蠢至极!糊涂透顶!”
他重重一拳捶在身旁坚硬的红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背瞬间红肿起来,却远不及他心中的悔恨与痛楚。
南宫凤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凌厉,沉声道:“难怪三皇子近来在朝中上下活动,对北境之事看似关切实则敷衍!原来是想通过联姻这条捷径,将沈家彻底绑上他的夺嫡战车!”
“叶明远老谋深算,与皇子暗中勾结,其心可诛!”
“临渊此计,是要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利用李文轩这根他们自以为得意的线,顺藤摸瓜,撬开三皇子与叶相那看似牢固的联盟缝隙,找到他们的七寸!”
太后微微颔首,看着几人脸上那由绝望转为恍然,再由恍然迸发出斗志的剧烈变化,缓声道:
“现在,你们可明白了?”
“临渊并非未留后路,他只是将破局的刀,交到了你们自己手中。”
“如何利用沈清秋这条线,引慕知节上钩,令其贪念膨胀,自取灭亡;如何通过李文轩这个点,追查叶相与三皇子勾结的罪证,一击必中;这其中的分寸、时机、以及具体的手段,需要你们自己去把握、去决断、去承担后果。”
“这,便是成长。”
一直静默如松的玄衍真人,此刻拂尘轻摆,幽幽开口,声音缥缈如自天外传来: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雏鹰展翅,方知风劲。不历彻骨寒,怎得梅花香?此乃定数,亦是造化。”
沈清辞将第二张素笺也取出,展开。
这张纸上的字迹似乎更早一些,墨色略淡,行文也更加简洁,仿佛是更早写就的核心提醒:
“京城诸事,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然核心要害,不外乎‘利’与‘忌’二字。”
“承乾帝忌沈家兵权过盛,亦忌慕叶坐大难制;慕知节贪权恋栈,欲更进一步;叶明远谋图从龙之功,以保家族永昌;三皇子觊觎大位,急于培植势力……”
“把握其核心诉求,或投其所好,引蛇出洞;或攻其必救,乱其阵脚。则看似乱麻之局,自有脉络可循。”
“北境之危局,核心系于粮草与军心;京城之风波,关键在于证据与时机。双线并进,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望诸君,慎之,勉之。”
没有具体的步骤罗列,只有高屋建瓴的战略指引和沉甸甸的心态嘱托。
但这已足够。
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座灯塔,指明了方向。
沈清辞将两张信纸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的纸张仿佛与她掌心的温度逐渐融合,从中汲取到那个远在北境、生死未卜之人传递过来的力量、智慧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她抬起眼。
眸中先前的茫然、焦虑与绝望已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雪彻底消融后的清澈见底,与百炼成钢般的坚定!
“我明白了。”
她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书房内清晰地回荡。
“慕知节想要阵图,我们便给他一个‘机会’!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看似万无一失的机会!”
“沈清秋这条线,是该好好动一动了!让她将我们想让她传递的消息,‘准确无误’地送到慕知节手中!”
她的目光扫过一脸愧悔、无地自容的兄长,语气缓和却坚定:
“至于李文轩……兄长不必过于自责。人心隔肚皮,彼辈刻意伪装,难以识破实属正常。”
“如今既知他是何人,身在何位,正好可将其变为我们手中的饵!”
“一枚,能钓出大鱼的香饵!”
“三皇子与叶相勾结的实证,就从他身上,从他周围的蛛丝马迹中去找!”
南宫凤仪也站了起来,凤眸中光华流转,沉寂已久的威仪与智谋再度回到她身上:
“本宫会立刻动用宫中及旧部暗线,全力配合你们行动!并密切关注陛下动向及其对慕、叶两家的态度变化!”
“慕知节一旦利令智昏,对阵图伸手,便是他慕家倾覆之始!”
“本宫倒要看看,届时陛下是保他这个‘忠臣’,还是保他自己的江山安稳!”
太后看着瞬间焕发出生机、斗志与沉稳气度的几人,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欣慰:
“如此,方不负临渊一番苦心布局,亦不负你们自身之资质。”
“京城这边,风起云涌,就交给你们了。”
夜色深沉,镇国公府的书房内,一场针对慕家与叶相联盟的反击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沈清辞目光锐利如刀,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果决。
因为,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破局的策略,更是江临渊以性命相托的信任,是沈家满门的生死存亡,是北境数万将士唯一的生机!
她,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