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何时停了，连虫鸣都听不见。
北京城像死了一样，沉在无边的寂静里。只有更夫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飘来，像为这死寂敲着的丧钟。
秘密据点里，灯捻被拨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着，像三个伺机而动的鬼魅。
韦小宝、苏荃、双儿。三个人，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着一张草图，是用炭笔匆匆画就的苏克萨哈府邸简图，重点标出了藏书楼的位置和白天观察到的明哨暗卡。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轻松。
“决定了？”苏荃开口，声音像冰片摩擦，清冷而锐利。她穿着一身紧匝匝的黑色夜行衣，更衬得肤光胜雪，凤眸在灯下闪着寒星般的光。
“决定了！”韦小宝一拍桌子，脸上是那种豁出去的狠厉，“趁他病，要他命！那老乌龟今天做寿，折腾一天，就算他是铁打的，这会儿也该乏了！府里的护卫，精神头肯定也不比白天。再拖下去，夜长梦多！”
他看了一眼双儿。双儿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握着短剑的剑柄，指节有些发白。她换了一身利落的青布短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路线都记清了？”韦小宝又问。
“记清了。”双儿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从后墙东北角翻进去，那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可以藏身。穿过小花园，沿着抄手游廊的阴影走，避开两处固定哨。藏书楼东侧假山后有个视觉死角，可以在那里观察楼前守卫换岗。换岗间隙是三十次心跳，必须在那段时间内接近楼门。”
韦小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苏荃：“楼里的机关，有把握吗？”
苏荃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苏克萨哈的机关术，脱胎于前明内府，讲究精巧连环，但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找到枢纽，破解不难。怕的是……里面有活人。”
“活人？”韦小宝眉头一皱。
“嗯。”苏荃目光凝重，“这种重地，除了死机关，很可能有高手坐镇。而且，是那种能长时间潜伏、气息近乎断绝的高手。我和双儿白天都没感应到楼内有太强的生机，但越是如此，越要小心。”
韦小宝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感觉手心有些湿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瓷瓶和一堆零碎玩意儿。
“家伙都带齐了。”他一样样点着，“鸡鸣五鼓返魂香，下三滥是下三滥，好用就行。绊马索，铁丝淬毒，见血封喉。还有这个，”他拿起一个黑乎乎、鸡蛋大小的圆球，“霹雳雷火弹，动静大，能炸开尺厚的砖墙，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
他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飞刀囊，十八把薄如柳叶的飞刀，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他的“神行百变”内息在体内缓缓流转，让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微妙的、既松弛又警觉的状态。
“丑话说在前头，”韦小宝看着两个女人，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回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不是闹着玩的。得手自然好，要是失手……能跑一个是一个！别管我，听到没有？”
苏荃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双儿却急了，眼圈一红：“公子！要死一起死！”
“放屁！”韦小宝骂道，“老子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你们活着，才能给老子报仇！记住，要是听到我喊‘风紧扯呼’，或者听到爆炸声，别犹豫，立刻按预定路线撤！苏荃你带双儿走！”
苏荃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
韦小宝不再多说，吹熄了油灯。屋内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三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走！”
三更天。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
三条黑影，如同鬼魅，融入了北京城沉沉的夜色中。他们专挑最阴暗的角落，屋檐下，墙根底，身形快得只留下淡淡的残影。
苏克萨哈府邸的后墙，像一道黑色的巨闸，矗立在眼前。高，而且滑。墙头还插着防止攀爬的碎瓷片。
韦小宝打了个手势。双儿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贴墙而上，足尖在墙壁上几点，人已如一片落叶般翻上墙头，动作轻灵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伏在墙头阴影里，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然后抛下一根带着飞爪的百练索。
韦小宝和苏荃依次攀上。三人伏在墙头，屏住呼吸。
墙内，是那座死寂的府邸园林。假山怪石，在黑暗中像一头头蹲伏的怪兽。只有远处几盏气死风灯，发出昏黄的光，勉强勾勒出庭院的轮廓。巡逻护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沉重而规律。
“下！”韦小宝低喝。
三人如同三片羽毛，轻轻落在墙内厚厚的落叶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浓重的阴影瞬间吞没了他们。
双儿在前引路，她的身影在假山和树木的阴影中穿梭，如同游鱼入水，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转向，都精准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视线。韦小宝和苏荃紧随其后，三人的配合默契得像一个人。
白天记忆中的路径，在黑暗中变得异常凶险。每一个拐角，都可能撞上巡逻的护卫。每一片看似安全的阴影，都可能藏着暗哨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湿了夜行衣的后背。但三人的动作，却没有一丝慌乱。
接近藏书楼了。那座二层小楼，在夜色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楼前空地，四名持刀护卫像雕塑般站立。但仔细看，能发现他们的身体在微微晃动，显然也到了疲惫的极限。楼角的阴影里，还有两道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是暗哨。
韦小宝打了个手势——按计划进行！
他像一道淡烟，悄无声息地滑向楼东侧的假山。苏荃和双儿则分别潜向另外两个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
韦小宝伏在假山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他计算着护卫换岗的时间。就是现在！
他手腕一翻，三把飞刀已扣在指间！没有半点犹豫，手臂微动，三道微不可察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激射而出！
目标不是那四个明哨，而是藏在阴影里的两个暗哨，以及站在最外侧、似乎有些走神的一个明哨的咽喉！
快！准！狠！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熟透的果子落地的声音。三个黑影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瞬间，苏荃和双儿动了！她们像两道闪电，从另外两个方向扑出！苏荃手中寒光一闪，一名明哨的喉咙已被割断！双儿短剑如毒龙出洞，刺入另一名明哨的后心！
明哨暗哨，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内，全部解决！尸体被迅速拖入假山和草丛深处，血迹用泥土匆匆掩盖。
干净利落！
但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最危险的，在楼里。
藏书楼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
苏荃上前，伸出两根春葱般的手指，在锁孔附近轻轻摸索着。她的指尖仿佛长着眼睛。片刻，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乌金探针，小心翼翼地插入锁孔。
韦小宝和双儿一左一右，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机括响动。锁，开了。
苏荃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三人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楼内，瞬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沉寂吞噬。只有一丝微弱的月光，从高高的窗户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灰尘混合的怪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别动！”苏荃低声道。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楼里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没有呼吸声。至少，近处没有。
韦小宝运足目力，勉强能看到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像黑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散发着压迫感。
“找密室入口。”韦小宝压低声音。
三人分散开，借着微光，在书架间仔细搜寻。手指拂过冰冷的书架，划过积满灰尘的书脊。没有异常。
苏荃的目光，落在了靠墙的那排书架上。她走过去，蹲下身，手指在地砖的缝隙间轻轻划过。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韦小宝和双儿立刻凑过去。只见一块地砖的缝隙，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边缘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磨损痕迹。
苏荃用匕首尖端，小心翼翼地插入缝隙，轻轻撬动。地砖微微松动！她示意韦小宝和双儿帮忙，三人合力，缓缓将那块看似沉重的地砖掀开。
一个黑洞洞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阶梯入口，露了出来！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霉味和石头气息的寒风，从下面倒灌出来，吹得三人汗毛倒竖！
密室！
韦小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和恐惧，低声道：“我打头，苏荃中间，双儿断后！小心台阶！”
他抽出匕首，咬在嘴里，当先弯腰钻了进去。阶梯很窄，很陡，脚下湿滑，长满了青苔。黑暗中，只能凭借感觉一步步向下。走了约莫二十级台阶，脚下变成了平坦的石板。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借着从入口透下的微弱天光，勉强能看到石室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台。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的匣子！
经书！就在那匣子里！
韦小宝心中一喜，刚要迈步。
“别动！”苏荃厉声低喝，一把拉住他！
韦小宝浑身一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苏荃蹲下身，扫视着脚下的石板。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纹路，看似天然，实则暗含玄机。墙壁上，有几个不起眼的小孔。
“九宫格，错一步，万箭穿心。”苏荃的声音冰冷，“跟着我的脚印，一步不能错！”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脚步踏出，落在一块看似普通的石板上。没有动静。她又踏出一步，落在另一块石板上。依旧安全。
韦小宝和双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她刚刚落足的地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短短几步路，却像走了一辈子。终于，三人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石台前。
紫檀木匣静静躺在石台上，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匣子没有上锁，但苏荃却示意韦小宝别动。她仔细检查着匣子与石台的连接处，果然，在匣子底部，发现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几乎透明的金属丝线，连接着石台内部。
“连环锁！”苏荃倒吸一口凉气，“强取木匣，必触发致命机关！”
韦小宝后心发凉，暗叫侥幸！
“双儿，用匕首压住这根线，绝不能松！”苏荃吩咐道。双儿立刻用匕首尖，小心翼翼地压住那根细线。
苏荃则再次拿出工具，屏住呼吸，开始解除木匣底部的机关锁。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室里静得只能听到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响声。
机关，解除了！
苏荃长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捧起那个紫檀木匣。打开。
一本白色绸缎封面、用金线绣着《四十二章经》五个大字的经书，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黄色锦缎上。第七本！正白旗经书！
得手了！
狂喜瞬间涌上韦小宝心头！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没完！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仿制经书，放入空匣中。苏荃则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样，恢复机关设置，将木匣轻轻放回石台。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撤！”韦小宝低喝。
三人按原路，踩着来时的脚印，迅速退出石室，爬上阶梯。苏荃最后出来，仔细地将地砖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
走出藏书楼，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三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来不及喘息，迅速处理掉门口的尸体痕迹，三人如同三道青烟，沿着来路，翻出高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密室盗书行。
成功了。
但韦小宝心里清楚，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怀里的第七本经书，烫得像一块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