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黑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没有星,没有月。
只有风。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北京城高高低低的屋脊,发出呜呜的怪响。
韦小宝站在一条小巷的阴影里,像一块嵌在墙里的石头。
他穿着一身紧得勒肉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里亮得吓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没有平日的嬉笑怒骂,只有一种混合着警惕、兴奋和一丝不安的光。
他在看远处那座府邸。
平西王世子,吴应熊的府邸。
高墙。深院。飞檐斗拱,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府门前的石狮子,在风中沉默矗立,张牙舞爪。
灯火通明。
不是喜庆的亮,而是一种森严的、带着杀气的亮。一串串灯笼,沿着院墙挂开,像巨兽身上发光的鳞片。灯光下,人影幢幢。挎着腰刀的护卫,五人一队,迈着整齐而僵硬的步子,沿着固定的路线巡逻,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黑暗。墙角,檐下,树影里,偶尔有更不易察觉的呼吸声和金属摩擦的微响。那是暗哨。
比康亲王府更森严。比多隆府更危险。
这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韦小宝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感觉手心有点湿冷。不是因为怕。是兴奋。一种踩在刀尖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兴奋。
正蓝旗的《四十二章经》,就在这里面。在那个远在云南、却把手伸到京城每个角落的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手里。
消息是神龙教的暗桩拼凑出来的,零零碎碎,像打碎的瓷片。吴应熊。康熙皇帝用来牵制他老子的质子。一个看似纨绔、实则阴险的世子。他的府邸,就是吴三桂在京城的眼睛、耳朵和爪牙。
不好进。韦小宝心里清楚。硬闯是找死。里面的守卫,不是摆设。那些暗哨,都是真正见过血的高手。
但他必须进去。经书像一块磁石,吸着他。沐剑声的下落,也可能在里面。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青鸾会,似乎也和吴三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更加清醒。他想起几天前,在破败的兰若寺,九难师太传授的“神行百变”口诀。那些古怪的运气法门,那些匪夷所思的步法变化,像水银一样在他脑子里流动。
试试看。他对自己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闭上眼睛,将呼吸调整到最细微的状态,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灵动异常的内息。然后,他动了。
没有声音。
像一缕被风吹起的青烟,贴着墙根的阴影,向前滑去。脚步落下,轻得像羽毛点地。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明暗交错的灯光死角里穿梭。
神行百变。
果然奇妙!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游进深水的鱼,周围的压力依然存在,但身体却变得异常灵活。一个护卫小队刚刚从面前走过,视线转向另一侧的刹那,他的身形一晃,已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那丈许高的院墙,落入墙内一座假山的阴影里。整个动作快如鬼魅,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心跳得厉害。但不是因为累,是因为这种游走在危险边缘、却掌控自如的感觉。
府内更大,更复杂。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巡逻的护卫更多,暗哨的位置更刁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云南的、特殊的香料味。
韦小宝像一只真正的狸猫,在建筑的阴影里潜行。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风声、脚步声、呼吸声。眼睛像探照灯,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他的目标很明确——吴应熊的书房。根据有限的情报,吴三桂若有极其重要的东西送到京城,最可能存放的地方,就是那里。
越靠近书房区域,守卫越森严。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书房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灯火通明。楼前有小院,院子里站着四名持刀护卫,像四根木桩。楼上的窗户紧闭,但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屋顶的飞檐上,廊下的柱子后,都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暗哨。
铜墙铁壁。
韦小宝伏在一丛茂密的冬青后面,屏住呼吸。硬闯不行,靠近都难。
他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勉强找到一丝空隙。书房侧后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靠近二楼的一扇窗户。那扇窗,似乎虚掩着一条缝。
机会。
他计算着楼下护卫视线交替的间隙,以及暗哨可能的角度。然后,他动了。
身形一展,如同夜枭般掠起,足尖在假山上轻轻一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那棵槐树。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神行百变的轻功,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攀上树干,隐入浓密的枝叶中。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他像一只蜘蛛,伏在树上,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那扇虚掩的窗户。里面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人语声。
运气于耳,仔细倾听。
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年轻些,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慵懒,但语气阴冷。是吴应熊。另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云南口音,是个陌生人。
“……父王又有信来。”是吴应熊的声音,“京中局势微妙,让我们加倍小心。尤其是那本‘蓝皮经书’,乃是关键之物,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蓝皮经书!
韦小宝的心猛地一跳!正蓝旗!果然在这里!
“世子放心。”那个云南口音答道,语气恭敬中带着自信,“东西藏在书房密室的夹层里,机关重重,开启之法只有世子和王爷知晓。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嗯。”吴应熊似乎满意了,随即语气一转,“近来京中不太平。韦小宝那个小混混,上蹿下跳,康熙似乎也起了疑心。青鸾会那边……清理得如何了?”
青鸾会!韦小宝的耳朵竖得更直了。
“回世子,差不多干净了。九难那老尼姑安插的几个眼线,已经‘意外’身亡。剩下的几个小角色,掀不起风浪。只是……”云南口音顿了顿,“沐王府那个小子,骨头还挺硬,关了这些天,用尽了法子,还是不肯说出那东西的下落。”
沐剑声!
韦小宝的呼吸几乎停滞!沐剑声果然还活着!被他们关押在某处!他们在逼问什么?
“哼,不急。”吴应熊冷笑一声,“慢慢磨。他是我父王手里一张重要的牌,暂时还死不得。给我看紧点,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是,属下明白。”
对话到此,似乎告一段落。里面传来倒茶的声音。
韦小宝心中翻江倒海。信息量巨大!经书的确在密室,机关重重。青鸾会内斗,九难师太的人被清洗。沐剑声还活着,被囚禁,在逼供!
就在他全神贯注窃听之际,忽然——
“汪汪汪!汪汪!”
一阵急促而凶猛的犬吠声,从花园另一头传来!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是吴府豢养的恶犬!它们嗅到了生人的气味!
书房内的谈话戛然而止!
“外面怎么回事?!”吴应熊厉声喝道,声音带着惊怒。
紧接着是椅子拖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有刺客!”
“警戒!”
楼下的护卫也骚动起来,呼喝声、兵刃出鞘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韦小宝浑身汗毛倒竖!被发现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腰肢一拧,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从槐树上疾坠而下!足尖刚一点地,神行百变身法已全力展开!
不是直线逃跑,而是呈诡异的之字形,在假山、树木、亭台之间疯狂穿梭!快!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在那边!”
“拦住他!”
护卫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刀光闪烁,唿哨连连,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暗哨也动了,几道黑影从屋顶、檐下扑出,手中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射向韦小宝的背心!
韦小宝感觉后背像被针扎一样!他头也不回,听风辨位,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左右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淬毒的暗器!同时,手在腰间一摸,几道寒光激射而出!
不是射向人,而是射向追得最近的几条恶犬和护卫手中的灯笼!
“嗷呜!”
恶犬惨嚎倒地。灯笼破裂,火光熄灭。瞬间的黑暗和混乱,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瞬!
他像一道鬼影,冲向记忆中的来路——那段相对低矮的院墙!身后,怒喝声、犬吠声、暗器破空声紧追不舍!
眼看高墙在望,斜刺里突然窜出两名持刀护卫,刀光如匹练,封住了去路!
韦小宝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矮,从两把刀的缝隙中滑了过去,同时双掌齐出,不是攻向要害,而是重重拍在两名护卫的膝弯!
“咔嚓!”
“啊!”
骨头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声同时响起!两名护卫跪倒在地。韦小宝已借这一拍之力,身形再次拔高,如同大鸟般掠上墙头!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足尖在墙头一点,便像一颗石子般投入墙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身后的喧嚣和火光,迅速被夜幕吞噬。
他不敢停留,将神行百变施展到极致,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亡命狂奔,直到确认彻底甩掉了追兵,才在一个废弃的院落墙角停了下来。
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早已浸透了夜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心脏“咚咚”狂跳,像要炸开。
刚才那一刻,生死一线!
吴府的守卫,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那些暗哨,绝对是顶尖的好手!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冷汗。
虽然险象环生,但值得。
他确认了经书在吴府密室。知道了沐剑声还活着,被吴三桂关押。听到了青鸾会内斗和九难师太眼线被清除的消息。
线索更多了。但前路,也更凶险了。
吴应熊。吴三桂。这两个名字,像两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头,望着墨汁般漆黑的夜空,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混合着后怕和兴奋的弧度。
这游戏,越来越刺激了。
神行百变,果然是好东西。没有它,今晚恐怕就交代在吴府了。
但光有轻功还不够。要闯吴府密室,盗取经书,救出沐剑声……还需要更多的东西。
需要计划。需要帮手。需要……运气。
他休息了片刻,等气息稍微平复,才站起身,像一道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向秘密据点的方向潜去。
夜还长。
但他的路,仿佛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