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客栈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灯光昏黄,将韦小宝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像他此刻的心绪。
方怡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苏荃刚给她换过药,此刻正坐在床边,用一块湿毛巾,轻轻擦拭她额角的虚汗。双儿则守在门口,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像一只守护巢穴的幼兽。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鬼市之行,像一场噩梦。方怡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左臂上泛着黑气的箭创,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凶险。青鸾的杀手,来得诡异,去得飘忽。他们的目标明确——方怡。为什么?是因为她沐王府的身份?还是因为她跟着自己,成了最好的靶子?
韦小宝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三块羊皮碎片静静躺在桌上,像三只嘲弄的眼睛。九难师太的警告言犹在耳,金狐狸提供的线索指向鬼市,而鬼市却布满了杀机。
沐剑声依旧下落不明。这条线,似乎又断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烦躁。这京城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他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康熙、康亲王、吴三桂、青鸾、九难师太……各方势力如同鬼影幢幢,而他韦小宝,就像网中央的一只小虫,看似左右逢源,实则步步杀机。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窗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是外围警戒的神龙教弟子发出的安全信号。
双儿看向韦小宝,韦小宝微微颔首。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教众低声道:“教主,外面有位姓曾的姑娘求见。”
曾姑娘?曾柔?
韦小宝一怔。王屋派的曾柔?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来?
“请她进来。”韦小宝收敛心神,整了整衣衫。无论如何,曾柔算是旧识,而且给他的印象不坏。
片刻,一个窈窕的身影悄然步入房间。
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衣裙,依旧是那张温柔娴静的脸。但曾柔的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色,眼神中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她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尤其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方怡,微微一愣,随即向韦小宝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韦公子,冒昧来访,打扰了。曾柔……实是走投无路,才来恳求公子。”
韦小宝请她坐下,让双儿倒了杯热茶给她。“曾姑娘,不必多礼。看你神色匆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曾柔双手捧着茶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但眼中的泪光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惶。
“韦公子,是……是王屋派有难。”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被官府围了。”
“哦?”韦小宝眉头一皱。王屋派是江湖门派,与前明牵连颇深,被清廷盯上不算意外,但直接派兵围山,动静可不小。
曾柔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清廷近日对各地与前明有关的势力加大了清剿力度。王屋派因其渊源和立场,首当其冲。官府以“私藏禁械、聚众图谋不轨”为名,调集兵马,突然包围了王屋山总坛,捉拿了不少留守的弟子。她的师父、几位师叔和许多师兄师姐都被困在山中,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她是恰好在外办事,才侥幸躲过一劫。
“他们……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曾柔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韦公子,曾柔知道此事千难万难,等于是与官府作对。但同门之情……曾柔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公子在京城人面广,曾柔恳请公子,无论如何,施以援手,救救我们!此恩此德,曾柔愿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说着,她站起身,便要向韦小宝跪拜下去。
韦小宝连忙伸手扶住她。触手处,只觉得她的手臂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一个柔弱女子,师门遭此大难,独自冒险潜入京城求援,这份勇气和情义,让韦小宝心中触动。
他韦小宝是贪生怕死,是见风使舵,但他也最重一个“义”字。曾柔当初赠他骰子,虽是小物,却是一份情谊。如今她孤身前来,将师门存亡系于他一身,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更何况,王屋派是反清势力,若能结下这份善缘,对他日后或许有用。当然,风险也极大。这等于是在康熙眼皮底下,去捞那些“反贼”。
帮,还是不帮?
他沉吟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目光扫过床上昏迷的方怡,扫过一脸担忧的双儿和苏荃,最后落在曾柔那张梨花带雨、充满绝望与期盼的脸上。
他心里叹了口气。妈的,老子这辈子,看来是注定要跟这些杀头的买卖扯上关系了!
“曾姑娘,”韦小宝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你先别急。此事确实棘手,硬碰硬肯定不行,那是拿鸡蛋碰石头。”
曾柔眼中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之火,又黯淡下去。
韦小宝话锋一转:“不过,办法嘛,总是人想出来的。官府办事,也未必就是铁板一块。或许……可以从京城这边想想办法,找个由头,让他们撤围。”
接下来的几天,韦小宝开始暗中活动。
他先是找到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在多隆常去的酒楼“巧遇”,几杯美酒下肚,一大包金叶子悄无声息地塞过去。
“多大哥,听说最近王屋山那边不太平?”韦小宝装作不经意地问。
多隆打着酒嗝,压低声音:“可不是嘛!一群前明余孽,不识抬举!上头下了严令,要彻底清剿!老弟,这事儿你可别沾边,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韦小宝笑道:“多大哥说笑了,我哪敢啊。就是听说,动静闹得挺大?这江湖门派,盘根错节的,逼急了,会不会狗急跳墙,闹出大乱子,反而不好收拾?到时候,负责剿办的兄弟,岂不是也要吃挂落?”
多隆眯着眼,看了韦小宝一眼,若有所思。
韦小宝又通过建宁公主,拐弯抹角地吹风。他给建宁讲江湖门派的“趣闻”,说这些武人如何彪悍,如何重义气,逼急了会如何报复,吓得建宁花容失色,跑去跟康熙撒娇,说怕江湖乱党闹到京城来。
同时,苏荃也动用了神龙教一些极其隐秘的官场渠道,散播消息,暗示王屋派已服软,愿意交出部分兵器,若朝廷逼得太甚,恐激起其他门派同仇敌忾,于稳定大局不利。
另一方面,韦小宝派了机灵的手下,设法混过官军封锁,给被困的王屋派掌门送去了密信,让他们暂时隐忍,交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旧兵器,并做出保证不再与朝廷为敌的姿态。
银子、人情、舆论、再加上王屋派恰到好处的“服软”……几股力量暗中运作,层层疏通。几天后,围困王屋山的官军终于接到了上峰命令,以“首恶已惩,胁从罔治,以示朝廷宽仁”为由,撤围而去。被捕的弟子也在查无实据后,陆续释放。
王屋派,这场灭顶之灾,竟然奇迹般地化解了。虽然门派元气大伤,但根基总算保住了。
消息传到京城,曾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再次来到韦小宝的住处,这一次,脸上不再是绝望和泪水,而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和深深的感激。她看着韦小宝,眼圈微红,声音哽咽:“韦公子……大恩不言谢。曾柔……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韦小宝摆摆手,笑道:“曾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咱们是朋友,朋友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曾柔望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情愫。眼前这个男子,看似油滑世故,甚至有些无赖气息,但在关键时刻,却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和担当,还有一颗……柔软的心。
她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事。那是一个精心绣制的香囊,湖蓝色的缎面,上面用银线绣着几竿修竹,清雅别致。她将香囊递到韦小宝面前,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无比的郑重:
“韦公子,这香囊……是曾柔平日随身之物,里面装的是王屋山特产的宁神香料。今日……赠予公子。愿公子……万事如意,逢凶化吉。”
香囊触手温润,还带着少女淡淡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这香气不浓烈,却沁人心脾,仿佛能驱散这京城里的所有阴霾。
韦小宝接过香囊,看着曾柔那含羞带怯、却又无比真诚的眼神,心中也不禁一动。他身边女子不少,建宁娇蛮,沐剑屏天真,方怡外冷内热,苏荃妖娆,双儿温顺……但曾柔的这份情意,却像山间的清泉,温柔而坚韧,含蓄而深沉。
“曾姑娘……”韦小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笑道,“这香囊真好看,我很喜欢!多谢你了!”
曾柔见他收下,脸上红晕更甚,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她深深地望了韦小宝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她再次盈盈一拜,轻声道:“公子保重,曾柔……告辞了。”
说完,她转过身,裙裾轻摆,像一朵云,悄无声息地飘出了房间。那背影,带着一丝羞涩,一丝决然,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落寞。
韦小宝握着那枚还带着余温和清香的香囊,又从怀里摸出曾柔当初送的那对骰子。香囊的丝线细密整齐,骰子的木质温润光滑。
这两件小物,看似轻巧,却重如千钧。
一份是初识的赠礼,一份是倾心的托付。
这乱世之中的情义,有时比刀剑更锋利,也比江山更沉重。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韦小宝的心中,却因这枚小小的香囊,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光。
只是他不知道,这缕微光,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照亮多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