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
昏黄的烛火,在密闭的堂口里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四周肃穆的黑幡上。空气里弥漫着香火、汗水和一种铁血般的沉重气息。
青木堂。
牌匾高悬,字迹遒劲,却透着一股洗不去的沧桑。
堂下,黑压压站满了人。高矮胖瘦,衣着各异,有贩夫走卒,有落魄书生,也有目光精悍的武夫。但此刻,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堂中那个瘦小身影上——韦小宝。
他被围在中央,像只被丢进狼群的小羊羔,浑身不自在。茅十八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李力世站在香案前,案上供着“洪”字牌位和无数先烈的灵位。他神色肃穆,声音沉痛:
“尹香主英雄一世,却惨死于鳌拜老贼之手!此仇不共戴天!”他猛地转向韦小宝,目光灼灼,“按我会中规矩,谁能手刃鳌拜,为我青木堂雪此深仇,谁便是下一任香主!”
“小子!”那虬髯汉子关安基踏前一步,声若洪钟,“你既杀了鳌拜,这香主之位,你坐是不坐?!”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韦小宝脸上,带着审视、怀疑、期待,还有深深的压迫感。
韦小宝头皮发麻。香主?听起来威风,可他连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明白!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
他眼珠乱转,支吾道:“这个……各位英雄……我韦小宝何德何能……”
“休要推搪!”关安基不耐地打断,“是汉子便爽快些!你若不愿,便是瞧不起我天地会,瞧不起尹香主和众多死难的兄弟!”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带着隐隐的杀气。
韦小宝心里骂娘,知道这伙人认死理,今天不答应怕是难以脱身。他把心一横,脖子一梗:“坐!有什么不敢坐的!不就是个香主嘛!”
堂内气氛微微一松,但怀疑的目光并未减少。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如何服众?
就在这时!
堂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堂内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说得轻巧。香主之位,关乎一堂兄弟的性命前程,岂是儿戏?”
众人皆惊,齐刷刷望向门口。
烛光晃动处,一个青衫人负手而立。
不知他何时到来,仿佛凭空出现。
身形挺拔,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目光温润如玉,却又深邃如潭。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令人心折。
“总舵主!”
李力世、关安基等人顿时面露狂喜与敬畏,纷纷躬身行礼。满堂之人,尽皆肃然。
陈近南!
天地会总舵主!反清复明的擎天巨柱!
陈近南缓步走入堂中,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韦小宝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韦小宝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下意识想低头,却又强撑着挺起胸脯。
“就是你,杀了鳌拜?”陈近南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
韦小宝硬着头皮:“是……是我!”
“用的何种武功?师承何门?”
“我……我没武功!也没师傅!”韦小宝索性豁出去了,“就是……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堂中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关安基更是面露不屑。
陈近南却并未嘲笑,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和兴趣。他上下打量着韦小宝,忽然道:“你过来。”
韦小宝迟疑了一下,磨蹭着走过去。
陈近南出手如电,并非攻击,而是五指微屈,轻轻拂向韦小宝手腕脉门。这一拂看似随意,却暗藏玄机,快得让人无从反应。
韦小宝“啊呀”一声,根本来不及思考,右手下意识地一缩一抖,袖子里的那柄小刀竟滑入掌心,刀尖微颤,以一个极其刁钻古怪的角度,本能地向上疾刺!直戳陈近南手腕!
这一下全无章法,纯属市井打架撒泼的野路子,却因为极度的惊慌和下意识的反应,竟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狠辣和出其不意!
陈近南轻“咦”一声,手腕一翻,如云手拂过,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刀尖,手指依旧搭上了韦小宝的脉门。
但就这一下,已让他眼中精光大盛!
“好快的反应!好刁钻的角度!”他松开手,看着韦小宝,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叹,“全无内力,全无根基,竟能有如此机变!天生的……”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脸上的神色已说明一切。
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出,总舵主对这小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陈近南沉吟片刻,忽然朗声道:“天地会铁律:杀鳌拜者,为青木堂香主。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目光扫过李力世、关安基等人:“尔等可有异议?”
总舵主发话,谁敢有异议?众人齐声道:“谨遵总舵主令!”
陈近南点点头,再次看向韦小宝,目光变得严肃而深沉:“韦小宝,香主之位,非同儿戏。统率一堂兄弟,需担千斤重担,赴刀山火海,你可明白?”
韦小宝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点头。
“然你年纪尚轻,阅历不足,需得勤加磨砺。”陈近南缓缓道,“你若愿意,我可收你为徒,传你武艺,教你为人,带你担起这份重任。”
收徒?!
堂内众人皆惊!总舵主多少年未曾收徒?竟要收这个来历不明、油头滑脑的小子?
韦小宝也愣住了。他看着陈近南那清癯而正气凛然的面容,感受着那双眼中蕴含的期许和力量,再对比海大富的阴冷和皇帝的算计,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受宠若惊,有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向往。
“我……”他张了张嘴。
陈近南目光如炬:“入我门下,需恪守会规,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忠义为先,不得欺师灭祖,不得背叛兄弟。你可能做到?”
韦小宝看着满堂目光,看着陈近南殷切的眼神,又想起茅十八的义气,一股热血莫名冲上头,脱口而出:“能!”
“好!”陈近南朗声一笑,“拿酒来!”
三碗烈酒奉上。
陈近南取过第一碗,酒洒于地,敬告天地先烈。
取过第二碗,一饮而尽,亮碗底于众人。
取过第三碗,递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那碗沉甸甸的酒,看着碗中晃动的烈酒,又看看陈近南,心一横,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酒液辛辣如火,烧过喉咙,烫进心里。
他扔下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近南,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
声音响亮,带着少年的清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近南伸手扶他起来,温厚的手掌按在他肩头,目光中满是期许。
“好孩子。”
满堂寂静之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纷纷上前道贺,尽管眼神深处仍有疑虑,但总舵主的决定,无人敢不服。
韦小宝站在人群中,脸上发烫,不知是酒劲还是兴奋。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师父,那青衫磊落,正气凛然。
又摸了摸怀里那袋冰凉的金元宝。
心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他好像……又上了一艘贼船。
一艘更大,更沉,却也似乎……更有奔头的贼船。
只是不知,这船最终会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