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火车站永远浸泡在一种混杂着汗水、方便面调料包和金属铁轨气息的独特氛围里。
人流如织,南腔北调的叫喊声、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噪音、以及广播里字正腔圆却略显冰冷的列车信息,共同编织成一幅喧嚣而真实的离别的画卷。
陈默、王胖子和冷青柠三人,混迹在这庞大的人流中,并不起眼。
他们穿着符合“民俗考察团”身份的、兼具实用与低调的户外服装,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里面装着在西安补充的所有装备和物资。
王胖子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在车站超市扫荡来的战利品:几桶红烧牛肉面、火腿肠、榨菜,以及一大包瓜子。
他一边费力地调整着背包带,一边抱怨:“我说青柠同志,咱现在好歹也是‘国家级’项目组了,出差经费就不能宽松点?起码搞个软卧啊!这硬座一路哐当过去,胖爷我这身神膘都得给颠瘦了!”
冷青柠检查着手中的车票,头也不抬:“经费有限,最主要是航班临时延误了我们等不了,只能买到硬座。硬座更便于观察环境和融入人群。如果你觉得体力不支,可以申请留守后方。”
“别别别!”王胖子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我就是那么一说,与民同乐,与民同乐嘛!胖爷我什么苦没吃过……”
他的吹嘘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冷青柠懒得听他说下去,确认好车次和站台后,便率先朝着检票口走去。
她的步伐稳健,背影挺拔,即便在拥挤的人潮中也保持着一种独特的警觉与疏离。
陈默跟在最后,他的背包最为沉重,除了个人物品,大部分是那些不便托运的“特殊装备”。
他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周围形形色色的面孔,商贩、旅客、民工、学生……每一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平凡而真实。
而他的目的地,却隐藏在湘西那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与尸傀、诅咒、千年前的谎言和阴谋纠缠在一起。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通过检票口,踏上长长的站台,一股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轨道上,等待着下一次的奔腾。
找到对应的车厢和座位,放好沉重的行李,王胖子一屁股跌坐在靠过道的硬座上,长长舒了口气,开始迫不及待地撕开零食包装。
冷青柠则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便拿出平板电脑,再次核对阿旺提供的有限信息和瓶山区域的卫星地图,眉宇间带着研究者的专注。
陈默坐在两人中间,他的位置不靠窗,也不靠过道,像一个被保护起来的核心。
他并没有像冷青柠那样立刻投入工作,也没有像王胖子那样忙着满足口腹之欲,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是西安站熟悉的景象。水泥站台、粗壮的廊柱、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以及更远处,如同灰色巨兽脊背般蜿蜒的古城墙。
这一切,与他一个多月前离开北京潘家园时,看到的景象是如此不同。
那时,他刚刚经历养父惨死,身负蚀骨咒的爆发,怀揣着半块发丘印和一本谜语般的手札,如同一个被抛入惊涛骇浪的溺水者,茫然、悲痛,内心被复仇与求生的原始欲望填满,对前路只有一片漆黑的恐惧。
王胖子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而现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衣物,触碰了一下怀中那块温热的龙骸尾椎。
那稳定散发的暖意,如同一个微型的能量源,不断安抚着臂骨深处那蛰伏的诅咒,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虽然诅咒并未根除,但这缓解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命运似乎并非完全不可抗争。
他的身边,多了冷青柠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知识渊博,虽然目的不明但暂时可靠的盟友。
他的背后,有了一层看似官方的身份掩护,尽管这层关系脆弱而充满算计,但至少提供了某种程度上的便利和情报支持。
他对发丘天官和观山太保的传承有了更深的了解,甚至初步触摸到了那玄而又玄的发丘秘术。
更重要的是,他的目标不再仅仅是模糊的“复仇”和“求生”。秦岭龙隐窟的经历,将“九龙骸”、“镇龙墓”、“徐福的谎言”以及“长生殿”的庞大阴谋,如同一幅恢弘而残酷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他知道了自己血脉背负的使命,知道了每一次下墓,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破坏一个延续千年的可怕计划。
他的心态,已经从被迫逃亡的绝望,转变为主动探寻的决心。
从一个需要保护的“末裔”,开始向一个肩负责任的“盗天官”悄然蜕变。
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向后移动。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车身轻微一震,正式启动了。
西安,这座承载了他短暂安宁和骤然伤痛的古都,正在视野中逐渐远去。城墙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融入一片灰蒙蒙的背景色。
王胖子啃着火腿肠,凑过来顺着陈默的目光往外看,嘟囔道:“别看了默子,没啥好看的!等到了湘西,那才叫好山好水……好吧,可能还有好多的虫子。”
他自我纠正了一下,然后把一根火腿肠递到陈默面前,“来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路还长着呢!”
陈默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他的胃口一向不大,尤其是在这种即将进入未知险境的前夕。
冷青柠也从地图上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边缘景象,轻声道:“我们大约需要二十个小时才能到达吉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或者再熟悉一下资料。”
王胖子立刻来了精神:“休息啥啊!养精蓄锐也不差这一会儿。青柠姐,趁现在没事,你再给我讲讲湘西那边的事儿呗?除了赶尸,还有啥好玩的?听说那边的妹子又漂亮又泼辣,还会放蛊,是不是真的?”
他一脸八卦和好奇,显然对那片神秘土地充满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想象。
冷青柠无奈地合上平板,知道想安静研究是不可能了。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用她那特有的、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学术口吻开始说道:“湘西地区的文化非常复杂多元,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聚居,确实保留了许多独特的民俗和信仰。你所说的‘蛊’,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但也极其被误解和神秘化的一种……”
她开始系统地讲解起来,从蛊的可能起源、种类划分,到相关的传说和禁忌,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听得王胖子一愣一愣的,连瓜子都忘了嗑。
陈默没有加入谈话,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火车已经驶出城区,穿行在关中平原广袤的田野上。冬日的田野显得有些萧瑟,但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南行。向着那片传说中弥漫着巫傩文化、隐藏着僰人悬棺、镇压着龙骸秘密的崇山峻岭而去。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龙骸似乎因为方向的确定而变得更加活跃了一丝,那暖意仿佛带着一种归乡般的雀跃。手臂上的淡金色纹路,在衣袖的遮掩下,似乎也微微发烫。
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心中的迷茫已被一种沉静的力量所取代。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窗外流转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