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侃的话音落下,堂下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得胜河堤?景泰元年什么时候修过河堤啊?”
“就是!我前些天还从得胜河边过来,连个土堆都没见着!”
百姓的议论声如同滚水般沸腾,彻底浇灭了张县令心中最后的侥幸。
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终颓然下来。
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官帽,他强作镇定地冷笑一声:
“哼!李侃,李大人。好手段,本官认栽。没想到你一个清丈田亩的官,竟能查到工部的陈年旧事。是本官疏忽了,这次算你赢了。”
反正河堤是没有的,罪行是确定的。
到了这个地步,他勾了勾嘴角,腰杆却似乎又挺直了一些,破罐子破摔道:
“不错,景泰元年工程未动。”他冷哼一声,望向堂上李侃道:“可你知道,那八百石粮食,我可是一粒都没贪。”
堂下有胆大的百姓喝道:“还敢狡辩!我在安州住了大半辈子,从没见着什么河堤,不是你贪了,还能是谁!”
张县令猛地回身,怒视那百姓:“刁民!那粮食是酬谢定国公府的,正统十四年加征,若不是定国公府鼎力相助,安州怎能完成课税?受了国公府的恩惠,本官自然要投桃报李!”
他转回身,对李侃高声道:“我谎报工程,罪无可赦,这顶乌纱是保不住了。但这赃款嘛……就不知李大人敢不敢去找国公爷讨要了?”
事实上,若按太祖皇帝的《大诰》,张县令所犯之罪已够斩首之刑。
但是吧,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
自仁宣以来,官场早已形成不成文的规矩。
贪墨之事,除非数额巨大、惹得天怒人怨,否则多是“夺官、追赃、纳米赎罪”了事。
他这八百石的贪墨,最多就是个削职为民。
只可惜张县令生早了年代。
若这事发生在被后世文臣颂为“大明第一圣君”的弘治朝,只消花些银钱就能免罪。
没错,后世和珅赖以敛财的“议罪银”,其雏形便创于明弘治朝。
也正因如此,那位皇帝才被文官笔墨捧为仅次于上古圣王的“贤君”。
李侃自是不知后世之事,也无惧什么定国公。
当年在京整顿商税,他为了让定国公府名下店铺纳税,险些被打断腿,最后不还是让对方乖乖交了钱。
如今他的首要之务,是破除小河村的谣言,顺利完成土地清丈,做好对新科进士的示范。
而破除“清丈即加税”谣言的最好办法,莫过于——
“来人!摘了他的官帽,押上他,我们现在就去小河村!”李侃厉声道,
“本官要当着全村百姓的面,将你虚报工程、贪墨粮款之事,原原本本说个清楚。让他们知道,朝廷加税是假,贪官作祟才是真。”
两个兵士即刻上前,将他双手钳住,摘去他的乌纱帽,连带束发的簪子也给弄掉了。
顿时盘在头顶的发髻洒开,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什么?!!”
张与之如遭雷击,他明白自己这官位是保不住了。
却万万没想到,李侃竟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当着这么多低贱百姓面,摘了他的官帽,将他最不堪的一面暴露于人前
“李侃!我乃正统六年举人,十年进士。堂堂两榜出身,朝廷命官。即便有罪,也当由刑部审决,王爷勾决,岂容你如此折辱!”
他越说越怒,抬手指向李侃,厉声喝道:
“我进士功名仍在,你安敢如此待我?这不合规矩,不成体统!我要上书告你,告你辱没士人!”
士人最重脸面,当众摘冠,已是将他踩入尘土里面。
还要押他去向贱民解释?
那还不如杀了他!
想到这里,张与之把心一横。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奋力挣脱了兵士的控制,顺势抽出对方腰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士可杀,不可辱!”
“李侃,你为官酷厉,仗着王爷信重,为祸一方,今日更是逼死一个读书人!煌煌史册,绝不会饶过你!”
说罢,便要自刎,可刀刃才刚拉出一道血口,颈上剧痛就叫他受不住了。
自中进士以来,八年为官,只有他让别人痛苦,何曾自己受过这等罪?
疼痛让他瞬间失了死志,可局面僵在这里,一时尬住了。
堂下百姓也是吃瓜吃了个爽,一县父母,当堂自杀?
这等奇景,可不是随便哪里都能看到的。
不少人心中甚至暗暗鼓劲:拉呀!用力拉下去呀!哎呀,只割破点皮,这哪死得了……
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张县令这番表演,使得张与之是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从县衙外奋力挤入。
此人身形文弱,皮肤白皙,一看便知是位读书人。
却穿着一身棉布短打,头上戴着顶斗笠,看打扮却像个寻常农户。
他开口一喊,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李大人,下官此处还有铁证!”
堂上李侃听得真切:“是彭状元?可是彭时彭状元?”
彭时对李侃拱手一礼,又对周围百姓温和道:“诸位乡亲,烦请借过一步,容我呈送证物。”
好不容易进入大堂,却见张县令已经横刀在脖颈上,也是有些意外。
他刚拿到证据,就急匆匆赶回安州县城,听说李侃来了县衙,又直奔过来。
原想为李侃添一助力,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局面已经控制住了。
张与之见彭时到来,终于是寻得了机会,立刻放下腰刀,高声喝道:
“还有什么证据?本官唯有河堤一事有亏,绝无其他罪证!你休要信口雌黄!”
一旁兵士立刻上前,愤愤夺回佩刀,紧紧看住他。
李侃见是彭时,心中一喜。
又看他这身打扮,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彭状元?你……你这身打扮是……?”
明代,穿长衫是读书人的特权,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让士人脱下长衫,穿上农人短打,那可不是简单事。
彭时低头看了一眼,不由笑道:“本想扮作农人,便于乡间打探消息。可惜才一照面,就被人瞧出了破绽。”
李侃又问:“那你手中所持,便是探得的消息?”
彭时将账册一举:“此乃徐家庄园吴管事交予我的私账。有此为证,便可指认这狗官将官田篡作私产,卖与了徐家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