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大口喘着粗气,手中的长枪早已断了枪尖,只能擎着佩刀拼杀。
又一刀狠狠劈落,正中一个鞑子肩胛,却死死卡进骨甲之间,再难寸进。
那鞑子痛吼一声,面目扭曲,竟反手挥刀直捅朱永腹心!
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亲兵舍身撞来,战刀精准地捅入那鞑子的腹部,将其击毙。
朱永趁机一脚踹开尸体,奋力拔出佩刀,只见刀刃已然翻卷,不堪再用。
他毫不犹豫地弃刀,急挽缰绳,俯身探臂,从血污狼藉的地上抄起一柄不知属于谁的弯刀。
刀入手,一片湿黏冰冷,也分不清是血是汗。
刃口虽也有些卷缺,但尚可砍杀。
“总兵!瓦剌人又压上来了!”
朱永强撑起身,举目望去,瓦剌骑兵如黑潮般再次涌来,仿佛无穷无尽。
他深吸一口灼热腥浊的空气,正欲发出决死一战的最后命令。
眼角却猛地捕捉到东南方向异动,一道尘烟冲天而起!
“那是...”他眯起眼睛,心脏猛地一跳。
只见东南方向的山谷中,明军旗帜如林般涌现。
紧接着,连绵不绝的狂暴炮响震彻天地!
“是范都督的援军!”朱永精神大振,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弟兄们!援军已至!都给老子撑住了!”
阵地上本已力竭濒危的残兵闻声,纷纷挣扎向东南望去。
那鲜明的旗帜、那震耳欲聋却令人心安的火炮怒吼,如同强心剂注入了每个人的身体!
求生的意志轰然爆发,化为嘶哑的欢呼,手中残破的兵刃仿佛又重新凝聚起力量。
炮声密集得骇人,毫无间断,如同九天雷霆持续轰击。
也先将援军堵死在山口的企图破产,反而在范广部步步紧逼的炮火与铳弹下节节败退。
瓦剌大军的指挥明显紊乱,攻势不再疯狂,露出了迟疑与破绽。
不久,瓦剌阵营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是他们撤兵的信号。
眼前的敌人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满地的尸骸和哀嚎的战马。
朱永这才彻底松懈下来,顿感天旋地转,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只得狼狈地伏在马背上喘息。
他望着瓦剌大军退却时扬起的漫天烟尘,心中五味杂陈。
一名千户凑近前来,脸上带着兴奋与跃跃欲试的神情,开口道:“总兵,援军既已赶到,我们是否...”
“追?”朱永未等他说完,便摇头打断,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拿什么追?”
他环视四周,还能站立的手下个个负伤,人人精疲力竭,阵型早已溃散不堪。
“我等能捡回这条命,已是托范都督及时来援之福。”
他心中默想,若范广来得再迟片刻。
若也先前未曾自断归路、决意死战,南岸明军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目光再次投向那不断炮响的阵地,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羡慕。
“好厉害的炮……”他喃喃自语,仿佛仍在回味那连绵不绝的雷霆之声。
“若我大同各边镇雄关,皆能列装如此神兵,何须惧鞑虏铁骑叩关?”
“任其来去如风,在这等泼天弹雨之下,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守,则固若金汤;战,亦可犁庭扫穴!”
尽管范广部的驰援堪称雷霆万钧,一举击溃也先主力,但实际斩获却多限于最初接战之时。
后续瓦剌部队早已学得乖觉,仗着骑兵迅捷,根本不与明军硬碰,早早便撤出了火器射程。
范广亦并未急于追击,实也无力深追。
他此行虽驽马颇多,然真正堪战的骏马却极其短缺。
三万人中仅不足三千骑兵,其中尚包含众多传令、斥候。
也先虽败退,但仍拥数万之众,岂是轻易可追?
只能让人象征性的追一追,主要目标仍是那些被朱永部缠住、不及撤离的瓦剌残兵。
在范广与朱永两部的夹击之下,这些逃脱不得的瓦剌兵,终于是憋不住了。
他们放声大喊:“我们投降,翁里郭特部请求内附大明。”
范广有意下令放缓进军,将清理战场之事交由苦战已久的朱永部处置,权作犒劳。
这番举动看得刘百户眼热不已,他凑近马荣等几个百户,压低嗓音道:“我跟你们说,这帮蒙古鞑子,瞧着邋遢,身上可藏着不少油水。”
“他们那皮袄子、弯刀,还有弓箭,哪一样拎出去不能换好些银钱?”
他老练地补充:“尤其是那袄子,可得细细搜摸,里面常夹藏着金银细软,才是真家伙。”
马荣闻言,恍然大悟:“怪不得在孤山堡时,一有斩获你就抢着带人搜身。”
刘百户咂咂嘴,望着远处遍地狼藉的战场。
他满脸遗憾:“可惜了,这么多死伤俘虏,大同镇这回可发大了。”
这话引得马荣等几个百户也纷纷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过去。
仿佛那不是战场,而是座任人拾取的金山。
王越的目光也随之投去。
果然,那些尚有行动能力的俘虏还好,只是被驱赶到一处看管起来,兵刃被收缴。
而那些倒毙在地的鞑子尸身,顷刻间就成了大同兵卒争抢的香饽饽。
兵士们一拥而上,毫无章法,如同嗅到腥味的鬣狗。
他们粗暴地撕扯着尸体上的衣物,争夺着散落的兵器。
为了一点银钱、一件完好的皮袄推搡叫骂,方才死生相搏的战场,竟霎时变作喧闹嚣乱的市集。
部分范广手下士兵,也偷偷加入了这场狂欢之中。
甚至连阵亡的明军士兵,都有些被人给扒了。
片刻功夫,许多尸体便被剥得赤条条,狼藉一片。
王越这部人马因被调至范广麾下充当先锋,失了就地发财的机会,只能在一旁看着。
然而,王越眼中并无多少羡慕,反而眉头越蹙越紧。
这混乱不堪、与匪类无异的抢掠场面,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
他忽然想起摄政王在水师定下的新纪律,“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切缴获要归公。”
当时他听闻,还不解其意。
只觉得此令过于严苛,不近人情。
历来军队皆靠缴获激励士卒,甚至攻城略地后常纵兵大掠、所谓“三日不封刀”亦不罕见。
但此刻,亲眼目睹这毫无秩序的混乱场景,他方才隐隐体会到摄政王的深意。
再犀利的火器,再威猛的火炮。
若驾驭它们的,是一群见利忘义、目无纲纪的乌合之众,又如何能称之为真正的强军?
武器装备固然紧要,可若无严明的军纪约束,若无令行禁止的服从,无非是一群拿着利器的暴徒罢了。
见到东西就哄抢,胜负之后只思私利。
这样的军队,即便一时得胜,也永远无法蜕变为国之柱石、开疆拓土的铁血雄师。
强军之强,在于器,更在于制,在于心。
王越望着那片依旧喧嚣的掠夺现场,心道:以往的兵书确需要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