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距离进宫面圣只剩不到一个时辰。
皇城司那张警告的纸条,在烛火上化为灰烬。陈序做出了决定。
他换上一身整洁的官服,将整理好的证据摘要和部分关键物证的拓印图谱仔细收好,放入随身携带的奏事囊中。但他没有立刻前往皇宫,而是转向了刑部后衙临时看押苏宛儿的厢房。
看守的女吏见是陈序,恭敬行礼后无声退开。
厢房内陈设简单,但还算干净。苏宛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背影单薄却挺直。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一夜未眠,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澈镇定,不见慌乱,反而有种豁出去的平静。
看到陈序,她眼中泛起一丝波澜,起身微微一礼:“陈大人。”
“宛儿姑娘,不必多礼。”陈序关上门,走到她面前,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你……受苦了。”
苏宛儿轻轻摇头,声音虽轻却清晰:“我无碍。只是连累父亲,心中难安。陈大人,案情……可有进展?我知道,你定在全力追查。”
陈序看着她平静中带着信任的眼神,心中微暖,也更多了几分沉重。他决定坦言相告,至少在进宫前,让她知道部分真相。
“有进展,但情况……比想象中复杂。”陈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压低声音,“害你之人,并非寻常仇家或歹徒。他们精心布局,伪造证据,甚至收买人证,是要置你于死地,其根本目标,恐怕是冲着我,以及我正在调查的一桩大案。”
苏宛儿闻言,并不十分惊讶,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冷意:“我猜到了。春桃出事前几日,确实心神不定,曾含糊说有人找她打听我的事,还许以重利。她胆子小,没敢答应,但也未及时告诉我。如今想来,怕是那时就已被人盯上。他们害了春桃,又栽赃于我,是想一石二鸟,既灭口,又打击你。”
她的冷静和分析让陈序有些意外,更有些钦佩。寻常女子遭此大难,早该惊慌失措,她却能迅速理清关窍。
“宛儿姑娘,你可知对方为何选中你?除了你我的关系,是否还有其他原因?”陈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对方选择苏宛儿,应该不只是因为她与自己相识。
苏宛儿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直视陈序,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陈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他们选我,恐怕还有一个原因——我并非对朝野之事一无所知的闺阁女子。事实上,我暗中一直在利用父亲行医往来之便,以及苏家一些故旧关系,留意京城一些异常动向,尤其是与药材、珍稀矿产、以及跨境贸易有关的。”
陈序心中一震:“你是说……”
“家父醉心医术,常叹有些珍稀药材被不法商贾垄断,价格奇高,甚至流往境外,致使百姓和军中用药困难。我受父亲影响,便多了份心。”苏宛儿的声音更低了,“大约半年前,我开始注意到,京城有几家背景复杂的商会,在暗中大量收购和转运一些本应受官府管制的物资,不仅仅是药材,还包括某些特殊的矿石、木料。他们的交易对象,隐约指向北方和高丽方向。我曾匿名向市舶司和户部投过书信示警,但石沉大海。”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一丝苦涩:“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牵涉之广,水深不可测。我一个小女子,无力深究,只能将一些可疑的商会和人物默默记下,希望有朝一日,能交给真正愿意管、也有能力管的人。”
“所以,你手里有一份名单?”陈序急问。
苏宛儿点头,走到床边,从枕头下的夹层里,取出一块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用极细的笔写满了娟秀的小字。她将丝绢递给陈序:“这是我整理的,其中几家商会,行事诡秘,背景成谜。为首的一家,名为‘金川商会’。”
金川商会!果然!
陈序接过丝绢,快速浏览。上面不仅列出了“金川商会”,还有另外五六家规模较小的商号,以及一些与这些商会有密切往来的中间人、管事名字,甚至标注了部分可疑的货物种类和大致流向。记录虽不完整,但条理清晰,显然是花了极大心血。
“这份名单,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陈序沉声问。
“只有我知道。春桃……她可能隐约察觉我在记录什么,但具体内容她不知。”苏宛儿道,“陈大人,他们构陷我,恐怕不只是因为你我关系,更是因为我可能无意中触及了他们的秘密,他们想借机除掉我这个潜在的威胁,并打击你。这,是一场针对我这点微末‘情报网’的剿杀。”
陈序看着眼前这个外表柔美、内心却坚韧聪慧的女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怜惜,更有强烈的责任感。她因自己的正义感和对他的情意,竟被卷入如此危险的漩涡。
“宛儿姑娘,你放心。”陈序将丝绢郑重收起,目光坚定如铁,“这份名单,还有我们查到的其他证据,我会妥善使用。今日进宫,我定会向陛下陈明冤情,揭露贼人阴谋!我向你保证,必还你清白,也必让害你之人,付出代价!”
苏宛儿看着陈序眼中的光芒,苍白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她轻声道:“我信你。从始至终,我都信你。陈序,你不必为我过于冒险,保全自身,方能做更多事。若事不可为……保住你自己,更为要紧。”
这话语中的深意和情意,让陈序心头一颤。他想起皇城司的警告,想起那深不可测的史弥远,想起跨国势力的阴影。
但他更知道,有些底线,不能退。
“我自有分寸。”陈序点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辰快到了,我必须进宫。你在此安心等待,外面有我的人守着,绝无危险。你父亲那边,长公主殿下已派了宫中最好的太医照料,情况暂时稳定。”
“多谢。”苏宛儿盈然一礼。
陈序转身欲走,苏宛儿忽然又叫住他:“陈大人,等等。”
陈序回头。
苏宛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关于‘金川商会’,我还想起一件事。大约两个月前,家父曾受邀去为一位富商诊病,那富商似乎就是‘金川商会’的一位高层。家父回来后无意中提起,说那富商府上陈设极尽奢华,有些器物连宫中都不常见,尤其是书房里有一盏‘自明灯’,据说无需烛火,入夜自会发出柔和白光,宛如夜明珠,但比夜明珠亮得多。家父觉得稀奇,多看了两眼,那富商便十分紧张,很快将灯收了起来。当时只当是海外奇珍,未多想。如今联系起来……”
无需烛火,自发光?类似夜明珠但更亮?
陈序立刻联想到在窗外发现的那种能产生高频能量震荡的神秘晶体碎屑!难道那“自明灯”就是使用了类似的技术或材料?
这再次印证,“金川商会”背后,掌握着非同寻常的、可能来自境外的先进技术或物资!
“此事极为重要,多谢宛儿姑娘提醒!”陈序郑重道。
离开厢房,陈序的心更加沉重,但也更加明晰。苏宛儿提供的线索,不仅印证了方向,更将“金川商会”与那种神秘技术直接联系了起来。
他快步走向刑部大门,准备进宫。
然而,在门口,他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沈墨。
沈墨依旧穿着便服,站在晨雾中,仿佛只是路过。
“陈大人,早。”沈墨淡淡开口。
“沈大人。”陈序拱手,心中警惕。
“可是要进宫?”沈墨问。
“正是。”
沈墨走近两步,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昨夜纸条,可看到了?”
“看到了。”
“作何打算?”
陈序看着沈墨平静无波的眼睛,缓缓道:“如实禀奏,但……会注意分寸。该说的说,该强调的强调,至于某些暂时无法证实、或过于惊世骇俗的细节……下官会斟酌。”
沈墨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陛下圣明,不喜虚言,亦不喜妄言。北边,一直是他心头之患。江湖匪类勾结外寇,危害社稷,这个说法,陛下会重视。至于其他……牵扯过广,易生变数,于你,于苏姑娘,于大局,都非好事。陈大人是聪明人,当知‘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浑水,需待潮退,方见真容。”
这话已是推心置腹的提醒。皇城司可能知道得更多,但同样受制于各种平衡和禁忌。
“下官明白。多谢沈大人提点。”陈序诚恳道。
沈墨不再多说,侧身让开道路:“祝陈大人,御前奏对顺利。”
陈序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等候的马车。
车轮滚动,驶向皇城。
车厢内,陈序闭目养神,将所有的线索、证据、人物关系在脑海中最后梳理一遍。
皇城司的警告、苏宛儿的信任、背后的跨国阴谋、史弥远若隐若现的影子、皇帝的期待与禁忌……
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局中,既为苏宛儿申冤,又将“清风会”与“鹞鹰”网络的威胁清晰传达,同时不触及某些暂时不能碰的禁区?
这是一场比查案更加凶险的考验。
考验的不仅是智慧,更是政治上的分寸与勇气。
宫门,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