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罗夫推开红木门的动作非常小心,仿佛在展示某种珍贵的宝贝。
“就是这里。”
他侧身让开时,燕尾服后摆扫过了门框上雕刻的弯曲的花纹,差点勾住。
“里面特意搬来了两张床。”
两个人大胆走了进去,这房间里弥漫着松木和薰衣草混合的气味。
格里高利注意到墙角摆放的两张大床并非是什么新品,他分明看到,其中一张的床脚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被猫抓挠过。
月光透过墙上的玻璃窗,昏黄色的煤油灯光映照着卷曲的窗帘。
“殿下吩咐过……”管家的声音压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手上的铜饰,“你们可以自由活动的,但最好不要走出外面的走廊。”
他说这话时,嘴角在抽动,眼睛还盯着普拉秋斯的白色衣领,之前被匕首挑开的纽扣又扭了回去。
在里面看了一遍,房间比想象中要宽敞。
两张床并排摆放,床单是干净的亚麻布,很明显白天被晒过,有一种独属于阳光的味道。
角落里有个小壁炉,里面的木炭还泛着红光。
普拉秋斯沉思一会,突然大胆向前一步:“请问?”
“晚餐有人送来。”管家打断他的话,“另外……”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定游移:“不管你们是谁,皇子殿下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书。”
门关上的声音轻到极点,一刹那却让格里高利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转身时,看见普拉秋斯正用手指抚过床头的雕花,几颗星星环绕着一只飞龙的图案,精美的木质纹理摸起来很是舒服。
“你觉得……”格里高利很是谨慎地刚开口,就被一阵轻微的刮擦声打断。
声音来自门缝下方,一张对折的羊皮纸正缓缓推进来。
“快看,那是什么?”
普拉秋斯指着门口,他飞奔过去捡起时,纸张边缘的鎏金粉末沾在了他的指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鲁莽了,他盯着下面的门缝,缓缓退到里面,来到格里高利前。
展开,上面是用歪歪曲曲的俄语写的一连串字,他们感觉和符文差不多,虽说俄语本身也差不多。
“先坐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两个人坐在了床边,普拉秋斯伸出食指,在上面缓缓挪动着。
他又大胆了一下,这张羊皮纸毫无征兆从门外塞进来,那门外就一定有人。
“你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话!”他故作镇定地向门口喊去,但得到的只有一片可怕的安静的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格里高利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
窗外的夜莺们开始歌唱,曲调忽高忽低,像在模仿人类窃窃私语。
晚餐来得比预期更早,他们顺便看了一眼时钟,8点30分。
推着餐车的女仆戴着银丝手套把门推开,然后用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的动作在床头柜铺上绣上星辰图案的白色的垫布,然后用双手端着餐盘,在车里一一取出:
“蜂蜜烤鹌鹑。”第一道菜落在垫布正中央,上面是有隐隐的热气的。
“莓果沙拉。”是珍珠般的紫红色浆果。
最后是一壶冒着热气的东西,女仆倒出两杯深紫红色液体时,格里高利立即闻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葡萄酒。”女仆自顾自说。
当银质餐盖“咔嗒”一声合上时,普拉秋斯注意到女仆的隐藏在头发中的耳尖动了动:可那不是人类该有的长度和弧度。
她的目光在扫过他们的眼神时又愣住,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推着餐车出去了。
格里高利盯着那两杯葡萄酒,液体表面浮着一层透明的细密的气泡,那个女仆一出去,他就站起身来,来到食物一旁。
“其实我觉得……”他刚拿起餐叉,就被普拉秋斯在一边突然地按住手腕。
“你干什么?”格里高利问。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这里到底是在哪?”普拉秋斯轻轻咬着牙说。
“这……我怎么知道?”格里高利略不好气地说。
“好。”普拉秋斯把手松开,问道:“我们现在都没搞懂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地方,食物怎么能随便吃呢?”
格里高利一只手捂着头,沉默不语,之后他发出“嘶”的一声响,接着又把餐叉放在桌上。
“我知道,到现在我们连午餐都没有吃……”普拉秋斯自己拿着那张羊皮纸坐到床边,低着头,一副自责的模样。
门外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窗外的月光似乎也突然被什么遮挡,可能是几片落叶,可能是鸟群。
走廊中,灯光投在墙上的影子显示有个人正踮脚靠着木质大门。
那个影子大概停留了三分钟的时间,然后像风吹散烟雾一样的消失了。
塞里斯·彼得赤脚踩在一旁书房的地毯上,双角帽已经换成了一顶深色的睡帽,他怀里抱着个透明精致的水晶球。
“他们想吃东西。”小皇子用指尖戳了戳水晶球,“但是他们好像又没有吃。”
阴影里走出个穿黑袍的身影,枯瘦的手指把他的水晶球拿到高处放好:“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疑的人。”
这个人把黑袍脱下,正是卡德罗夫管家。
“那个黑红色头发的……”塞里斯突然把脸贴到柜子上,呼出的热气蔓延扩散着,在上面结成了一层水雾,“他说月亮会哭。”
卡德罗夫管家在一旁发出略显沙哑的笑声:“典型的说谎特征。”
“不。”小皇子低着头,猛地转身,睡帽上的银铃突然叮当作响,“人在说谎时会摸鼻子,眼神也会飘忽不定,你要是不信的话……”
他打开柜子翻找着,从柜子的下方格子中抽出一本皮质笔记本,哗啦啦翻动起来,“去年冬天的外交官,上个月的马戏团小丑,还有……上周那个偷怀表的小偷。”
卡德罗夫管家沉默片刻:“殿下很棒,您一直在观察人?”
塞里斯没有回答,他正极为认真用羽毛笔在笔记本上新的一页画着什么。
格里高利在床上躺着,闭着眼数到了九点整的钟声时,普拉秋斯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太不对劲了,有人来过。”他望了望房门的方向,“我很不自在,有人似乎在监视我们?”
两人屏息听着走廊的动静。
“我知道纸上写的是什么了。”普拉秋斯兴奋地说,“格里高利·列辛斯基,你要听吗?”
“快点念给我听听。”格里高利在床上躺着。
“上面他写了,‘月亮女神会不会吃苹果?’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普拉秋斯自顾自挠起头来,自从来到这里心里累积的一大堆问题,如今一个都没有解开,这让他的心快速矛盾、忧虑起来。
当格里高利略有颤抖的手指碰到这张不大的羊皮纸时,他脸上已经有了些痛苦的神情,他们都一样,太饿了,但又不敢吃东西。
窗外,月亮刚爬过城堡最高的尖塔,某个瞬间,它看起来确实像张悲伤的人脸。
烛火在玻璃罩里轻轻摇曳,将两人在床上的影子投在拉合起来的窗帘上,像对振翅欲飞的黑鸟。
格里高利盯着自己摊开了的手掌:“事到如今,你有没有想过?”他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先别烦我了,我可能要用睡觉代替吃饭了……”普拉秋斯拉开了被子。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普拉秋斯正缓缓用指甲刮蹭着床头雕刻的花纹,闻言手指一顿,木屑簌簌落下,像细小的雪花。
“想过。”他缓缓说,但很明显,已经带着有些哭腔,“为什么是我们呢?”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忽远忽近,格里高利把枕头垫在脑后,看到的是上方雪白的天花板,有些颤抖地说:“也许像生物课上讲的突变,纯粹的概率问题,四十亿分之一的巧合,被我们撞上。”
“那出去的概率呢?普拉秋斯突然坐直了身子,“这座城堡的构造你注意过吗?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格里高利没说话,普拉秋斯还是轻叹了口气:“跑出去后……应该也不是原本的世界了吧。”
“尼古拉,今天我的脑子像要炸了一样。”格里高利说。
普拉秋斯他皱起了眉:“最奇怪的当然是那个所谓的小皇子。”
话音刚落,门轴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两人同时绷紧了身体,他们忘记把门锁上了。
瘦小的身影从门缝里进来了,烛光在他金色的发梢上跳跃,塞里斯·彼得皇子穿着一身宽大的灰黑色丝质睡袍,赤着脚,没有随从,没有匕首,也没戴那顶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标志性的双角帽。
“你们在说我的坏话?”他一边小声说一边挪过来,但还是有一种孩子气的得意,“我现在已经七岁了。”
格里高利的手悄悄攥紧了被单。
小皇子快步走到两张床中间,在他们面前直直伸出了右手:“你们好,我叫赛里斯·彼得,很高兴能遇见你们。”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呢?”
房间里的烛泪在滴落,坐着的普拉秋斯先反应过来,他很谨慎地碰了碰那只小手:“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普拉秋斯。”
“格里高利·列辛斯基。”格里高利的手指触到小皇子掌心时,身体还发抖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膝盖一直在止不住打颤。
塞里斯收回手,突然歪着头笑了:“你们的名字有趣。”穿着一身睡袍的他一跳爬上了普拉秋斯的床,在上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至少比宫廷教师的名字好听多了。”
两个人仔细打量着眼前缩在床上的小皇子,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个晚上偷溜出卧室的普通孩子,完全不像白天那个用匕首抵着人喉咙的人。
“那个……”塞里斯把被子翻动着,挡住了他半张脸,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让两个人都听不清他的话了。
“所以怎么了?”格里高利大胆问。
塞里斯看了一下床头柜上摆着的已经凉了很久的食物:“你们一口都没吃吗?难道不喜欢……”
“我想,可能……”普拉秋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记得你们没有吃午饭吧?”塞里斯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从床上下来,径直走到床头柜边,在两个人目光下,他在盘子里拿了两颗深色的浆果,放进嘴里咀嚼。
“很甜的,真的不吃吗?”塞里斯说。
普拉秋斯和格里高利咽了一下唾沫,极度的饥饿感促使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选择相信你,塞里斯殿下。”两人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