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的窗棂将租界的夜切割成几块不规则的光斑,红绿交错,映在苏锦娘沉静的脸上。她面前摊开着那本毛边纸册,铅笔却久久未落。报馆渠道的中断,如同斩断了她与外界信息流通的主要脉络。那份小报上语焉不详的收藏启事,是黑暗中偶然瞥见的一丝微光,却也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白面人及其背后的势力在上海盘踞多年,耳目众多。这则启事,会不会是他们在报馆被封、旧有线索中断后,抛出的新饵?目的就是钓出可能与卡洛斯、与“源痕”有关的知情人?
风险极大。但坐困愁城,只能是死路一条。
“阿勇,”她合上册子,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我们去会一会这位‘收藏家’。”
阿勇靠墙坐着,闻言睁开眼,仅存的左手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右袖:“怎么去?”
“不能直接去联系信箱。”苏锦娘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观察着楼下寂静的弄堂,“得先探探路。启事上提到对‘星纹、云雷纹青铜器’感兴趣,这类东西,正规的古玩店不敢轻易收,多半会流向一些……地下的渠道。”
她在沪市经营报馆多年,虽不直接涉足古玩行,但对三教九流的门道也有所耳闻。她知道,在法租界边缘,靠近老城厢那片鱼龙混杂的区域,藏着几家不起眼却神通广大的“黑市”铺子,专门处理些来路不明、或涉及敏感年代的物件。
第二天上午,天色阴沉,闷热无风。苏锦娘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色布衫,头发用头巾包起,脸上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原本的清丽。阿勇则穿上了一件宽大的旧外套,勉强遮住了空荡的右袖,左手拄着拐杖,步履虽缓,眼神却如同鹰隼。
两人避开主要街道,穿行在迷宫般的里弄和小巷中。越靠近老城厢,空气中的杂乱与惶惑感便越浓。难民蜷缩在屋檐下,小贩的叫卖声有气无力,偶尔有插着太阳旗的黑色轿车呼啸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和咒骂。
按照记忆中的线索,他们在一处挂着“陈记杂货”破旧招牌的店铺前停下。店铺门面狭小,光线昏暗,里面堆满了各种积满灰尘的旧货,从破损的陶瓷到生锈的洋铁皮桶,琳琅满目却毫无章法。
苏锦娘示意阿勇在门外拐角处警戒,自己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有一股陈腐的霉味。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干瘦得像根竹竿的老头正就着昏暗的光线修理一个西洋座钟,头也没抬。
“老板,打听个事儿。”苏锦娘压低声音,用带着点苏北口音的上海话问道。
老头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镊子,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买还是卖?”
“不买不卖,打听消息。”苏锦娘走近一步,将一枚预先准备好的、仿制粗糙的、带着点模糊云雷纹的青铜扣子放在柜台上,“听说,有人好这一口?”
老头拿起扣子,对着光眯眼看了半晌,手指在那模糊的纹路上摩挲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东西,普普通通,值不了几个钱。”
“东西普通,但喜好特别。”苏锦娘不动声色,“听说有位先生,独爱带‘星纹’‘云雷纹’的老铜器,出价也大方。”
老头放下扣子,重新拿起镊子,继续拨弄那座钟的机芯,仿佛失去了兴趣:“没听说过。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闲心玩这个。”
苏锦娘心知这是套话的常规反应,也不着急,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银元,轻轻放在柜台上:“老板,行个方便。就当是茶钱。”
老头瞥了那银元一眼,动作顿了顿,终于再次抬起头,仔细打量了苏锦娘一番,压低声音:“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这种时候,打听这种偏门喜好,容易惹麻烦。”
“麻烦一直都有,躲是躲不掉的。”苏锦娘迎着他的目光,“只想找个识货的,换点活命钱。”
老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蘸了蘸桌上的灰尘,在柜台上写了一个地址,随即用手掌抹去。“去找‘永鑫当铺’的葛掌柜,就说……是‘修钟的老陈’介绍的。他或许知道点风声。”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劝你小心点。最近打听这类东西的生面孔,不止你一个。”
苏锦娘心中一动:“还有谁打听过?”
老头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座钟,送客之意明显。
苏锦娘不再追问,道了声谢,收起银元,转身离开了杂货铺。
回到巷口与阿勇汇合,将情况低声告知。
“永鑫当铺……”阿勇皱眉,“听起来像个幌子。”
“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去看一看。”苏锦娘看着手中记下的地址,位于公共租界与华界交接处,一个三不管的混乱地带。“老陈说还有别的生面孔在打听,这说明,关注‘源痕’的,确实不止一方势力。”
两人依照地址,在狭窄污秽的巷道中穿行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那家“永鑫当铺”。门面比陈记杂货还要破败,厚重的木门上油漆剥落,只开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窗。
苏锦娘让阿勇在对面一个卖菸丝的摊子旁等候,自己走上前,敲了敲小窗。
窗户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布满横肉、神情警惕的脸。“当什么?”声音粗嘎。
“我找葛掌柜。”苏锦娘按照约定说道,“是修钟的老陈介绍来的。”
那横肉脸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锐利:“什么事?”
“想请教葛掌柜,关于一些带特殊纹路的古铜器。”苏锦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横肉脸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随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小窗。
苏锦娘心中微沉,以为吃了闭门羹。正待离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横肉脸探出头,朝她努了努嘴:“进来。掌柜的在里面。”
门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当铺特有的、混合着旧衣物、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穿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来到一间小小的里屋。
一个穿着团花缎面马褂、戴着瓜皮帽、身材微胖、面团团似富家翁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红木桌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他抬起头,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这位小姐,找葛某有何贵干?”他开口,声音倒是温和。
苏锦娘将之前对老陈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再次拿出了那枚仿制的青铜扣子。
葛掌柜拿起扣子,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放了回去,笑容不变:“小姐,这东西,糊弄外行可以,在我这儿,就免了。说吧,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或者……手里真有货?”
他的直接,让苏锦娘心中一凛。这是个明白人,而且,似乎对此类事情并不陌生。
“货没有,只是想找识货的人。”苏锦娘稳住心神,“听说葛掌柜消息灵通,不知可否指点一二,那位喜好‘星纹’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葛掌柜端起桌上的紫砂小壶,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小姐,这世道,有些钱能赚,有些钱,烫手。那位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联系方式嘛,倒是有一个,不过……”他拖长了语调,放下茶壶,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得看看小姐的诚意。”
苏锦娘明白这是要钱。她将身上剩余的大部分钱钞取出,放在桌上。
葛掌柜瞥了一眼,笑了笑,摇摇头:“小姐,你这点诚意,只够买句忠告——别再打听这件事了。水太深,小心淹着。”
苏锦娘心往下沉,正欲再言,葛掌柜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也巧,前两天,也有位先生来打听类似的事情,好像……是个南洋来的商人,姓周。”
周?南洋商人?
苏锦娘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周砚秋!那个曾在沪市以古币买情报、后来据说去了南洋的神秘人物!他也回来了?而且也在追查“源痕”?
信息碎片骤然碰撞,让她心跳加速。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紧接着是阿勇压低的、带着警示的咳嗽声!
葛掌柜脸色微变,迅速站起身:“巡捕房查街!快从后门走!”他指了指里屋另一侧一扇隐蔽的小门。
苏锦娘来不及多想,抓起桌上的钱钞,闪身钻入后门。阿勇也紧随其后。
后门外是一条更窄更暗的死胡同,堆满了垃圾。两人不敢停留,沿着胡同奋力向外跑去。
身后,隐约传来当铺前门被撞开的声响和呵斥声。
直到重新混入大街上熙攘却不安的人流,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怎么回事?”苏锦娘喘息着问。
阿勇脸色凝重:“几个穿着黑皮模样的人,还有几个便衣,直接朝当铺去了,不像例行查街。”
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被盯上了?葛掌柜最后提到的“周先生”,是线索,还是祸水东引的烟雾?
苏锦娘回头望了一眼那幽深巷道的方向,只觉得那张团团圆脸掌柜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算计与危险。
星纹之局,甫一接触,便已暗流汹涌。而那位神秘的“周先生”的出现,更是让这本就迷离的棋局,增添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