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晨雾带着硝烟未至的最后一丝宁静,湿漉漉地缠绕在芦苇荡间。苏锦娘、阿勇以及仅存的船老大和两名船工,如同五枚被浪潮抛弃的贝壳,瘫倒在湖岸的淤泥与水草中。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攫住了每一个人,他们贪婪地呼吸着夹杂水腥与泥土气息的空气,望着铅灰色天空下广袤而陌生的湖岸线,恍如隔世。
那座沉没于湖底、闪烁着幽绿鬼光的青铜城阙,那巍峨如山、吞噬了沈逸尘的龙塔,仿佛只是一场漫长而恐怖的集体梦魇。唯有身体残留的疲惫与伤痛,以及内心深处那无法磨灭的惊悸与悲恸,证实着一切的真实。
阿勇在颠簸逃亡和冰冷湖水的刺激下,已彻底清醒。他靠在一条倾覆的破旧渔船船帮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胸口和右臂的伤口被苏锦娘用撕下的衣襟重新包扎过,渗出暗红的血迹。他试着动了动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他看向苏锦娘,嘴唇动了动,想询问沈先生,却在触及对方那深不见底、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了的眼神时,将话咽了回去。有些结局,不言自明。
苏锦娘没有沉浸在悲伤中太久。她用冰冷的湖水用力搓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去那仿佛已渗入骨髓的青铜锈蚀味和血腥气。水珠从她湿漉的发梢滴落,混着些许未干的泪痕。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太湖西南岸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芦苇丛生,不见人烟,只有远处水天相接处,隐约有低矮山峦的轮廓。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阿勇的伤需要医治,我们也需要食物和打听消息。”
船老大和两名船工挣扎着站起,他们此刻已将苏锦娘视作唯一的依靠,连连点头。
“苏小姐,我们听你的。只是……这船……”船老大看着那艘底朝天的破渔船,满脸苦涩。他们赖以逃离古城的最后工具,也彻底报废了。
“走陆路。”苏锦娘果断道。她辨认了一下太阳升起的大致方向,又回想起在古城偏殿壁画上看到的、以及阿勇手中青铜箭头指向的方位,结合自己对江南地理的模糊了解,指向东南方,“往那个方向走,应该能遇到村镇。”
没有时间哀悼,没有时间休整。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支残破的队伍,沿着湖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未知的东南方跋涉。
阿勇伤势太重,无法自行行走。船老大和一名相对健壮的船工砍下树枝和藤蔓,勉强做了个简易担架,轮流抬着他。另一名船工则负责在前探路,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沿途是荒芜的滩涂和茂密的芦苇荡,偶尔能看到远处水面上飘着的废弃渔网和破旧木筏的残骸,显露出几分不太平的气息。空气中,除了水汽,似乎还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硝磺的焦糊味。
走了约莫大半日,日头偏西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人迹——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从一片低矮的丘陵后方升起。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绕过丘陵,一个傍水而建、规模不大的小镇出现在眼前。镇子看起来颇为破败,青石板路面上积水未干,两侧房屋大多低矮陈旧,许多墙壁上还残留着雨水冲刷过的泥痕和不知何时张贴的、早已褪色破损的告示。气氛显得有些压抑,街上行人不多,且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警惕和不安。
苏锦娘心中微沉。这景象,不似寻常江南水乡的宁静。
他们一行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伤痕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镇上居民的注意。几个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的老者投来审视的目光,一些妇人则慌忙将玩耍的孩子拉回屋内。
苏锦娘镇定心神,走向一位看起来面善些的老者,用略带苏杭口音的官话询问道:“老丈,打扰了。我们是从湖上遭了难逃出来的,我这位兄弟伤得很重,不知镇上可有医馆?另外,想请问此地是何处?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在阿勇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唉,又是遭了湖匪的吧?这年月,不太平啊。此地是吴兴县辖下的菱湖镇。医馆倒是有,陈郎中就住在镇东头。至于年月……”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眼下是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了。”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1937年7月!
苏锦娘心头剧震!他们在太湖深处那诡谲的历险,竟不知外界日月流转,转眼已是数月过去!而七月……她猛地想起在离开沪市前,报馆收到的那些语焉不详、却暗藏紧张的电文,关于华北、关于卢桥……
“老丈,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她强压着心悸问道。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北边……打起来了。听说东瀛人在东北方动了枪炮,这仗……怕是免不了喽。镇上这几天人心惶惶,有点门路的都在往南边跑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苏锦娘依旧感到一阵眩晕。烽火,终究还是燃起来了。沪市呢?租界呢?报馆呢?那些昔日的同事、朋友……他们此刻如何?
巨大的时代洪流,以这样一种突兀而残酷的方式,撞入了他们刚刚脱离绝境的个人命运之中。
她定了定神,向老者道了谢,带着众人匆匆赶往镇东的陈氏医馆。
陈郎中是个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见到阿勇的伤势,也是吃了一惊。他仔细检查后,面色凝重:“这位兄弟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内腑受损,臂骨碎裂……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老夫只能尽力施救,先稳住伤势,清除淤血,但这断臂……能否保住,要看天意和他自身的造化了。”
苏锦娘将身上仅存的几块银元和一些首饰尽数掏出:“请郎中务必尽力,银钱不够,我日后定当补上。”
陈郎中看了看他们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苏锦娘坚定的眼神,摆了摆手:“先救人要紧。这兵荒马乱的,钱财都是身外物。”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便在菱湖镇暂时安顿下来。苏锦娘典当了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租下了医馆后院两间简陋的厢房。船老大和两名船工伤势较轻,帮忙照料阿勇和处理杂务。
苏锦娘则开始利用一切机会打听外界的消息。她去了镇上的茶馆,听了些南来北往的零星传闻;又找到镇公所外张贴告示的地方,看到了政府发布的抗战宣言和动员令。战争的阴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笼罩整个华国。沪市的局势也日益紧张,东瀛兵频繁挑衅,大战一触即发。
她坐在医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望着手中那枚自沈逸尘消散处拾起的、布满裂痕的青鳞引,心中百感交集。沈逸尘与婉清的故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时代巨浪,冲撞到了历史的角落。个人的爱恨情仇,在民族的存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韧。
几天后,阿勇的伤势在陈郎中的精心治疗和苏锦娘的照料下,终于稳定下来。高烧退了,断臂处虽然依旧狰狞,但总算没有恶化,甚至隐约有了一丝极微弱的愈合迹象。陈郎中也啧啧称奇,认为是他体质异于常人。
阿勇能勉强坐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苏锦娘询问沈逸尘的最终下落。当听到沈逸尘为了封存婉清真灵,魂飞魄散、消散于龙塔之前时,这个硬汉沉默了许久,虎目含泪,最终只是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草席。
“沈先生……不会白死。”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誓言意味。
又过了几日,船老大和船工们商量后,决定返回沪市附近的老家。乱世之中,家人是他们最后的牵挂。苏锦娘没有阻拦,将剩余的一点盘缠分给了他们。
送走船老大等人后,苏锦娘回到医馆,对正在艰难练习用左手活动的阿勇道:“我们也该走了。”
阿勇抬头看她:“去哪?”
苏锦娘走到窗边,望向北方,那是沪市的方向,也是烽火最可能燃起的方向。“回沪市。”
阿勇一怔:“沪市?那边现在……”
“我知道危险。”苏锦娘打断他,目光锐利,“但有些事,必须去做。报馆可能还在运转,那里有渠道,有信息。沈先生追寻的‘源痕’之谜,或许并未终结;婉清小姐的真灵虽被封存,但谁又能断定没有其他变数?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山河破碎,总需要有人记录,有人呐喊。”
阿勇看着她的背影,那纤细的肩膀此刻却仿佛能扛起千钧重担。他重重点头:“好,我跟你去。”他的命是沈先生和苏小姐救的,这条残命,便交给这条未竟之路。
离开菱湖镇前,苏锦娘去镇上的杂货铺,用最后几个铜板,买了一刀最粗糙的毛边纸和一小截铅笔。
数日后,一条摇橹的小船载着他们,沿着纵横的河汊,驶向战云密布的上海方向。苏锦娘坐在船头,膝上铺着毛边纸,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不是在写诗,也不是在作画,而是在记录——记录胥口的骨鸣,记录鬼船的磷火,记录蜃楼的幻影,记录龙塔的威严,记录沈逸尘最后的决绝与那株破石而出的槐树新苗……将这些超乎想象的经历,与窗外流淌而过的、弥漫着恐慌与决绝的江南水乡景象,交织在一起。
阿勇靠在船舱里,看着她的侧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剧痛却顽强存在的右臂残端,用左手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在船板上练习写着两个字——“不悔”。
小船破开浑浊的河水,驶向未知的烽火彼岸。
太湖深处,龙塔之下,那株新生的槐树苗,在永恒的沉寂与幽绿光芒中,悄然又生出了一片嫩叶。叶片上的脉络,在无人得见之处,隐隐勾勒出一个极其淡薄的、仿佛由星点连接的图案,与沈逸尘消散时,魂印最后的波动,遥相呼应。
俟河之清,其路漫漫。但归途已启,星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