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驶入雾墙的瞬间,仿佛闯入了一个完全剥离声音与色彩的异度空间。外界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均匀分布的灰白。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隔着厚厚的棉絮。空气凝滞潮湿,带着浓重的咸腥和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万物腐烂后又经海水浸泡的霉朽气息,直钻鼻腔,粘腻地附着在皮肤上。
“点灯!所有风灯都挂起来!操桨手就位,听我号令!”刀疤脸船长——人们都叫他疤爷——的吼声在浓雾中显得有些失真,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
船上悬挂起数盏特制的、罩着厚玻璃的风灯,昏黄的光晕努力穿透浓雾,却只能照亮船只周围不足十丈的海面,光线之外,便是无垠的、翻滚的灰白,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艘船和这一小片被灯光守护的、随时可能被吞没的方寸之地。
罗盘在进入雾气后不久就彻底失灵,指针如同没头苍蝇般疯狂旋转。抬头望去,穹顶是更深的灰暗,不见日月,不辨星辰。甚至连船底海流的流向都变得诡异莫测,时而推着船向某个方向,时而又产生一股相反的拉力,让破浪号如同醉汉般在雾中蹒跚。
“他娘的,这鬼地方!”一个年轻的水手低声咒骂,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其他的“讨海人”虽然沉默,但紧握着船桨或武器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翻滚的雾气,仿佛那里面随时会扑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婉清独立在船头,一手紧紧抓着冰冷的船舷,另一只手则死死攥着怀中那枚越来越烫的怀表。怀表的震颤通过她的掌心直抵心脏,那坚定的指向未曾改变,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不灭的灯塔。玉簪在她发间散发着微弱而持续的光晕,不仅驱散着周身令人不适的湿冷,更在与怀表共鸣,共同抵御着这片雾瘴对心神无形的侵蚀。
她能感觉到,这片雾气并非纯粹的自然现象。其中蕴含着一种混乱、扭曲的能量场,干扰着一切常规的感知和方向。若非怀表这超越常理的指引,任何人或船闯入此地,最终结局都只能是在这片无尽的灰白中耗尽给养,彻底迷失,直至成为雾气的一部分。
“左满舵!慢速!注意水下暗影!”疤爷凭借着他多年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大声下达着指令。船只在他的指挥下,艰难地规避着雾气中偶尔浮现的、如同鬼魅般的礁石阴影,以及一些在水下缓缓飘过的、难以名状的巨大模糊轮廓。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航行了多久,是一个时辰,还是一整天?疲惫和压抑开始如同雾气般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
突然,负责侧舷警戒的水手发出一声惊骇的低呼:“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船只右前方不远处的浓雾中,一个巨大、扭曲的黑影缓缓浮现。那并非礁石,更像是一艘……船的残骸?
随着距离拉近,那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艘体积不小的木质帆船,但船体已经严重腐朽、变形,桅杆折断,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海藻又似菌斑的灰绿色附着物,正随着海波轻轻晃动。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残破的船身上,隐约可见一些非自然的、如同巨大爪痕或齿印般的破损痕迹。
“是‘黑鲛号’……”疤爷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三年前进去就没出来……没想到在这里……”
他的话让所有“讨海人”脸色更加难看。连“黑鲛号”那样凶悍的船队都折损在此,这片雾瘴海的凶险远超预估。
破浪号小心翼翼地与那艘幽灵船般的残骸保持着距离,缓缓驶过。当两船交错时,一股更加浓烈的腐朽恶臭扑面而来,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从那残骸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声。
婉清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那艘死寂的船只。就在视线掠过其断裂的主桅杆时,她发间的玉簪猛地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尖锐的悸动!
几乎同时,她怀中的怀表也骤然变得滚烫,指针甚至微微偏离了原本恒定的方向,朝着那残骸颤抖着偏移了一瞬!
那残骸里有东西!某种引动了玉簪和怀表反应的东西!
“停下!靠近那艘残骸!”婉清猛地转头,对疤爷喊道。
“你疯了?!”疤爷瞪大眼睛,“那是艘鬼船!靠近它谁知道会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上面有线索!可能关乎我们能否找到出路!”婉清语气急促而坚定,她无法解释玉簪和怀表的感应,只能用最直接的理由,“必须去看看!”
疤爷死死盯着婉清,又看了看她紧握的、似乎散发着无形力量的怀表,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对“引路石”的迷信压过了对未知的恐惧。
“妈的!操家伙!小艇放下去!老子亲自跟你去!”疤爷啐了一口,点了两名最胆大心细的老水手,“其他人警戒!有任何不对劲,立刻信号弹招呼!”
一艘小艇被放下,婉清、疤爷和两名水手划着桨,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艘如同巨兽尸骸般的“黑鲛号”残骸。
靠近之后,那股腐败的气息几乎令人作呕。船体木质松软,一碰就往下掉渣。他们沿着倾斜的甲板,艰难地向上攀爬。
残骸内部更是触目惊心。到处是散乱的、被海水泡烂的杂物,还有一些凝固的、颜色发黑的可疑污渍。但没有尸体,一具都没有,仿佛船上的所有活物都在某种力量下彻底消失了。
婉清凭借着玉簪和怀表越来越强烈的共鸣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残骸的上层舱室走去。疤爷和两名水手持刀紧随其后,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最终,他们停在了应该是船长室的门前。门板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
怀表在这里烫得几乎握不住,指针直指门内!
婉清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腐朽的木门!
门内空间不大,同样是一片狼藉。然而,在角落一张被海水侵蚀得不成样子的书桌旁,一具倚靠在墙边的骷髅,格外引人注目。
那骷髅身上的衣物早已烂光,骨骼也呈现出不正常的灰黑色。但吸引婉清目光的,是骷髅那扭曲的、仿佛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姿态,以及……他那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正死死抠进身旁的船板缝隙里,似乎想抓住什么。
而在那指骨下方的缝隙中,一点微弱的金属反光,映入了婉清的眼帘!
她快步上前,不顾那令人不适的场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松软的木质和污垢。
那是一个……怀表!样式与她手中的极其相似,只是更加古旧,珐琅表盖上有着不同的、同样繁复的星辰花纹!此刻,这枚怀表同样在微微散发着热量,表盖更是早已弹开,露出了其下静止的指针,而那指针的方向,赫然与婉清怀中怀表此刻的指向,存在着一个微妙的角度!
两枚“引路石”!
婉清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尝试着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枚嵌在木板中的怀表。
就在她的指尖接触到那冰冷却又带着一丝残余能量的金属表壳的瞬间——
“嗡!”
她怀中的怀表发出一声清晰的鸣响!一股更加强烈的、属于沈逸尘的能量气息,混合着一幅极其短暂、破碎的画面,如同洪流般冲入她的脑海!
画面中,是沈逸尘苍白而焦急的脸庞,他正将一枚怀表塞给一个面容模糊、但气质刚毅的中年男人,急促地说着什么,背景是剧烈的颠簸和风暴声……紧接着,画面切换,是这枚怀表在浓雾中疯狂指引,最终能量耗尽,指针停滞的瞬间……
信息虽破碎,但婉清瞬间明白了!
这枚残骸中的怀表,是沈逸尘交给“黑鲛号”的!他可能曾经试图通过不同的路径,或者派遣不同的人,向外传递信息或寻找出路!而这枚怀表,在能量耗尽前,最后指向的方位……与她怀中怀表指向的方位,那个微妙的角度差,或许并非错误,而是……指向了同一目标的不同路径,或者,是目标移动后留下的轨迹?!
她猛地站起身,将那块失去能量、指针停滞的怀表也紧紧握在手中。两块怀表在她掌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残破的共鸣。
“找到线索了?”疤爷紧张地问。
婉清重重点头,眼神锐利如刀,望向怀中怀表那重新稳定下来、却仿佛蕴含着更多信息的指向。
“方向没错,而且……我们可能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