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直接的拒绝,如同在沉闷的死水中投下一块坚冰。杨明远脸上的“和善”面具瞬间冻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针,冷冷地钉在婉清消失在门内的背影上。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那两户苦苦哀求的人家丢下一句“按规定办事”,便带着护卫转身离开,但那压抑的怒气,如同低气压般笼罩了小楼。
冲突暂时避免了,但代价是显而易见的。那两户人家的孩子最终没能等到药品,高烧在当晚转成了肺炎,痛苦的咳嗽声和父母绝望的低泣彻夜回荡在楼里,如同一把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没有人责怪婉清,但那种无声的、沉重的氛围,比直接的指责更令人窒息。
周砚秋和苏锦娘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知道,杨明远绝不会善罢甘休。婉清的特殊性,已经成了委员会眼中需要“管控”或“利用”的目标。
“以后尽量别单独行动,尤其离那个杨明远远点。”周砚秋低声叮嘱婉清,眉头紧锁,“我担心他会用更下作的手段。”
苏锦娘则开始默默整理身边仅有的、能当作武器的东西——半截磨尖的钢筋,一把生锈的剪刀。她有种预感,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果然,第二天中午,就在酸雨暂歇、天空依旧阴沉的时候,三辆漆成白色、印着红色十字标记的卡车,在一队全副武装、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护卫下,停在了小楼前。
气氛瞬间紧绷。楼里的幸存者惊恐地聚到窗口门前。
杨明远从第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这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同样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中年医生模样的人。
“周先生,各位居民,”杨明远拿着一个电喇叭,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失真,却依旧带着那种公式化的权威,“根据委员会防疫指挥部命令,为防止灾后疫情爆发,现对辖区内所有幸存者聚居点进行强制消毒和健康筛查。请大家配合,有序到楼下集合,接受喷洒消毒和基础体检。”
防疫?消毒?在这个连干净饮水都匮乏的时候?
周砚秋走到门口,沉声道:“杨理事,我们这里目前没有疫情迹象。消毒剂可能对伤员和体弱的人有刺激,能否……”
“周先生!”杨明远打断他,语气强硬起来,“防疫无小事!这是科学决策,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任何抗拒行为,都将被视为对公共健康的威胁,后果自负!”
他身后的士兵齐刷刷地抬起了枪口,冰冷的威慑不言而喻。
没有选择。在武力的逼迫下,楼里的幸存者们,包括伤员和老弱,都被驱赶到楼前空地上排成几排。刺鼻的、带着强烈氯味的消毒药水从卡车后的喷雾器中猛烈喷洒出来,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呛得人们咳嗽不止,眼睛刺痛流泪。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拿着简单的听诊器和体温计,开始挨个进行所谓的“体检”,动作粗暴,更像是在检查牲口。他们尤其关注那些身上有伤口的人,不管伤口新旧,一律要求详细登记,并强行涂抹上一种气味怪异的黑色药膏。
婉清被苏锦娘紧紧护在身后,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但当她经过那个为首的“医生”时,那人还是注意到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全身,最后落在了她发间那支白玉簪上。
“你,站住。”那医生声音冷淡,“头上戴的什么?取下来,需要检查是否有污染物。”
婉清的心脏猛地一缩。来了!果然是冲着簪子来的!
周砚秋立刻上前一步:“大夫,这就是一支普通的玉簪,女孩子家的首饰,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医生却不理他,直接伸手就要来摘婉清的簪子:“普通?现在没什么是普通的!必须检查!”
就在那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即将触碰到玉簪的瞬间——
一直沉默的婉清,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她的动作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力道竟也不小,那医生猝不及防,被捏得手腕生疼。
“你干什么!”医生又惊又怒,试图挣脱。
婉清抬起头,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前,眼神却如同淬了火的寒冰,直直盯着对方口罩后的眼睛:“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消毒,可以。检查身体,也可以。但摘我的簪子,不行。”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那一刻,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势,竟让那医生和周围的士兵都为之一窒。
杨明远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没有立刻干涉,似乎想看看婉清能硬气到几时。
“这是规定!所有潜在污染物都必须……”医生挣扎着,色厉内荏。
“规定里哪一条写了要摘女性的发簪?”婉清寸步不让,目光扫向杨明远,“杨理事,委员会的规定,细致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有人假公济私?”
她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杨明远。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幸存者都屏息看着,连消毒喷雾的声音似乎都小了下去。
杨明远推了推金丝眼镜,缓缓走了过来。他挥手让那医生退下,站在婉清面前,隔着弥漫的消毒雾气,打量着她。
“林小姐,非常时期,谨慎一些总是好的。”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一支簪子而已,检查一下,大家都安心。何必如此激动,引人误会呢?”
他在暗示婉清的反应过激,反而显得心虚。
婉清紧紧攥着拳,指甲掐进掌心。她知道这是激将法,但她没有退路。这簪子是逸尘留下的,是她最后的念想,也或许……还藏着未知的可能。绝不能轻易交出。
“我激动,是因为有人不尊重基本的隐私。”婉清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委员会连一支玉簪都要怀疑,那是不是我们身上所有的衣物、所有的随身物品,都要脱下来一一检查?杨理事,你们到底是来防疫的,还是来抄家的?”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周围的士兵脸色都变了,枪口微微抬起。
杨明远的脸色也终于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婉清如此牙尖嘴利,而且句句在理,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强行夺取,势必激起更大的反抗,对他维持“秩序”的形象不利。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冰冷:“林小姐言重了。既然你如此珍视这支簪子,那就不勉强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对旁边的士兵吩咐道:“记录一下,编号七十三,林婉清,拒绝配合发饰物品检查。备注:需重点观察。”
这是一种软性的标记,将婉清列入了“不稳定名单”。
“消毒继续!”杨明远不再看婉清,转身走开。
危机暂时解除,但婉清知道,梁子结得更深了。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刻的对抗,耗尽了她的勇气。
消毒和“体检”在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轮到婉清时,那医生没好气地在她周围喷了大量消毒水,呛得她连连咳嗽,体检也是草草了事。
当冰冷的听诊器触碰到她胸口皮肤时,她下意识地又摸了一下发间的玉簪。
这一次,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冰冷。
在刚才极度的情绪波动和与杨明远的正面冲突中,那玉簪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非常轻微,如同蝴蝶振翅,但绝非错觉!
而且,在接触到那刺鼻的消毒药水雾气时,簪体内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似乎也活跃了一丝,仿佛对这外界的刺激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排斥反应?
婉清的心跳陡然加速。
玉簪……并非完全沉寂?
它只是在沉睡?或者,需要特定的刺激才能唤醒?
这个发现,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的一星火花,微弱,却让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消毒队伍终于离开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身心俱疲的幸存者。小楼如同被洗劫过一般,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化学品味。
婉清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她取下那支白玉簪,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簪体依旧黯淡,裂痕依旧。但当她回想起刚才那瞬间的震动和暖意,集中全部意念去感受时,似乎……真的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沉睡呼吸般的生命脉动。
是因为她强烈的反抗意志?还是因为外界那些化学药剂的刺激?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在这座以“秩序”为名的新牢笼里,她并非毫无依仗。
玉簪虽隐,微芒已触尘嚣。
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但似乎……也并非全无希望。她将玉簪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把无形的、等待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