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门板隔绝了外面光怪陆离的疯狂世界,却隔不断那沉闷的爆炸声、扭曲的嗡鸣以及隐约传来的尖叫。贫民窟小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规则的浪涌中飘摇不定。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着几张惊魂未定的脸。
开门的精瘦汉子名叫阿根,是周砚秋在这条线上的得力助手。坐在小板凳上的青年叫小陶,负责器械维护。灶台边的妇人则是阿根的妻子,大家都唤她阿根嫂,负责这个点的后勤。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底层面貌,此刻却成了这诡异夜晚里难得的、带着人情味的锚点。
“喝口热水,压压惊。”阿根嫂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着镇定。她看了眼林婉清散乱的发髻和苍白的脸,又默默递过一把半旧的木梳。
婉清低声道谢,接过水碗,温热透过粗瓷传递到冰凉的指尖,让她稍微踏实了一点。她靠着斑驳的墙壁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支白玉簪,握在掌心。簪体冰凉安静,再无丝毫异状,仿佛之前的温热、光华、嗡鸣与指引都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魇。只有簪体内那道细微的裂痕,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证明着某些真实发生的变化。
林老爷瘫坐在唯一一张破旧藤椅上,双目无神,捧着水碗的手抖得厉害,水不断溅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反复喃喃:“完了…全完了…惹了陈世昌…还有这些鬼东西…活不成了…”
周砚秋拧着眉,快速对阿根交代:“外面情况不明,但绝非寻常。电台失灵,联系不上苏姐。陈世昌动用了‘暗牙’,目标就是林小姐。我们暂时避一避,等天亮看看情况是否稳定些,再想办法转移。”
阿根脸色发白:“‘暗牙’?妈的,陈阎王真是下血本了!老周,刚才你们过来时,看到街上那…那像肉瘤一样还会动的大楼了吗?还有河里冒出来的黑烟,聚在一起像鬼哭一样…”他打了个寒颤,说不下去了。
小陶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带着恐惧,却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周叔,这是不是…就是书上说的…天地剧变?乾坤倒悬?”
“变你个锤子!”阿根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能活命就不错了!赶紧检查一下家伙事,别关键时候掉链子!”他显然更务实,恐惧压过了一切好奇。
周砚秋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婉清手中的玉簪上,沉吟片刻,走过去蹲下身,声音压得更低:“林小姐,你这簪子…”
婉清下意识地将簪子握紧了些。她知道瞒不过,也无法解释,只得低声道:“它…有时候是会有些奇怪。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省略了沈逸尘,只道,“方才在那些古怪的巷子里,它好像…能感觉到安全的路。”
周砚秋眼神锐利,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细节:“方才多亏了它。这东西…很特别。现在它还有什么感觉吗?”
婉清摇摇头:“现在很安静,和平时一样。”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周先生,我们…还能出去吗?苏姨她…会不会有危险?”
周砚秋脸色凝重:“不知道。现在只能等。苏姐经验丰富,她会想办法保护自己,也会想办法联系我们。”他话虽如此,但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外面的混乱程度远超想象,任何经验在这种规则层面的崩塌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小屋陷入了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林老爷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外面的诡异声响似乎暂时远去,又似乎只是潜伏在薄薄的门板之外,伺机而动。
这种寂静的等待,比之前的亡命奔逃更令人窒息。
婉清重新将玉簪簪回发髻,拿起木梳,慢慢梳理着散乱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带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安定的秩序感。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沈逸尘,不去想父亲的前途,不去想那可怕的陈世昌,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上。
然而,那支白玉簪,在重回发髻后,似乎再次与她的心神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连接。
就在她稍稍平复心绪之时,簪子忽然又传来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悸动。
非常轻微,不再是温热,更像是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一声来自极远方的、模糊的共鸣。
这悸动并非指向屋外的某个方向,而是…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与这片区域整体不稳定的规则背景形成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呼应。它不再指引路径,而是像一根敏感的琴弦,正在被动地感应着整个“世界”基底的震颤频率。
婉清梳理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感觉…很奇异。她无法解读这共鸣的含义,却能隐约感觉到,外界的混乱并非杂乱无章,其深处似乎存在着某种…节律?一种疯狂而痛苦的节律,正通过玉簪,极其微弱地传递给她。
同时,她还感觉到,在这片整体的混乱震颤中,存在着几个格外尖锐、不协调的“点”。
其中一个“点”,带着一种冰冷的、贪婪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窥探感,似乎就在…东北方向,并不太远的地方。那感觉让她立刻想到了陈世昌那双三角眼,阴冷黏湿,如同毒蛇的信子。
而另一个“点”,则显得焦急、担忧,正在移动,似乎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地搜寻着什么,方向…大致在西南。这个“点”的感觉让她心头一紧,莫名想到了苏锦娘。
还有一个“点”,非常非常遥远,几乎感应不到,却带着一种让她心脏揪痛的决绝与思念,仿佛隔着重洋…是错觉吗?是沈逸尘?
她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根据的幻觉。是太紧张了,一定是。
但当她睁开眼,那通过玉簪模糊感应到的“点”并未完全消失。尤其是那个代表冰冷窥探的“点”,似乎…更清晰了一点,而且好像在…缓慢移动?方向…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猛地看向周砚秋,声音因惊恐而绷紧:“周先生!东北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很…很坏的感觉!”
屋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她,看向她发间那支看似普通的白玉簪。
阿根和小陶一脸惊疑不定。林老爷吓得差点从藤椅上滑下来。
周砚秋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没有怀疑婉清的话,立刻对阿根打了个手势。阿根毫不犹豫,立刻吹熄了煤油灯,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门外远处,那各种混乱的噪音似乎并无明显变化。
但几秒之后,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混杂着一种低沉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嗡鸣声,由远及近,正从东北方向的巷口传来!
那脚步声和嗡鸣声,与周围环境的混乱噪音格格不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有目的的秩序感!
是“暗牙”!他们竟然真的追踪到了这里!而且似乎完全不受外界规则混乱的严重影响!
周砚秋在黑暗中无声地移动到门边,透过极细的门缝向外望去。阿根和小陶也立刻抄起了藏在角落里的棍棒和简陋武器,屏住呼吸。
婉清紧紧捂住嘴,心脏狂跳。不是幻觉!玉簪感应到的那个冰冷的“点”,就是这些追兵!
它不仅能指引规则缝隙,还能…感应恶意?
这支沈逸尘留下的簪子,究竟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而此刻,这秘密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寒意——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孤岛,已然暴露。
那整齐而冰冷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口,似乎正在确认最终位置。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安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