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哥，你回来得正好！”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插了进来，是韩虎子，他脸上蹭了好几道油污，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快来看看，这机器安装的位置合不合理？刘工说这管线要这么走，俺们也不太懂，就怕以后碍事。”
我笑着摇摇头，坦诚地说：“虎子，刘工是专家，咱们得听专家的。说实话，机械安装我也是门外汉，咱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环顾了一下周围那些既兴奋又带着些许茫然的年轻面孔，“现在最关键的不是我来看位置，而是大家要抓紧跟着刘工和他带来的师傅们好好学！把原理搞懂，把操作练熟，把简单的维修掌握住！等咱们试生产的时候，我肯定天天泡在车间，到时候咱们再一起根据实际使用情况，慢慢调整优化。”
我顿了顿，看向李书记和刘工程师，语气变得凝重了些：“而且，这只是开始。刘工，咱们现在安装的还只是初级机械，操作和维修相对简单，培训村里的年轻人还能应付。可一旦未来增加生产线，就需要更多的技术工人了。到时候，光靠咱们本村的人手，恐怕会非常吃力。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李书记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的喜悦收敛了些，换上了思索的神情：“浩娃子这话说到根子上了。我这几天也在琢磨这个事。你看眼下，光是这基地的基建，就已经把村里能动用的壮劳力都快抽空了。等机器真正转起来，需要清洗原料、分拣、操作机器、包装、搬运……哪一样不需要人？更别说将来还要照看养猪场、鱼塘、养羊场。这人手，眼看着就捉襟见肘了。”
他叹了口气，掏出烟袋锅子，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浩娃子，你这次回来，我正好要跟你好好商量商量这个大事。咱们韩家村，家底薄，人口就这么多，光靠内部挖潜力，潜力有限啊。这发展的瓶颈，眼看着就要卡在人手上来了。”
我点点头，李书记的忧虑正是我此行想要重点商讨的问题之一。“李书记，您说的这个问题，我在省城也反复思考过。我们回去详细说？”
“对，对，回去说！这里太吵！”李书记恍然，连忙对刘工程师说，“刘工，这边您多费心盯着点，我和浩娃子回队部商量点事。”
刘工程师理解地点点头：“你们去忙，这里有我。”
李书记拉着我的胳膊，仿佛怕我跑了似的，转身就往外走，甚至顾不上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他边走边对韩东青吩咐：“东青，你去跟你婶子说一声，晚上弄两个菜，我和浩娃子在家吃，有要紧事谈！”
“好嘞！”韩东青应声而去。
“进来吧，浩娃子。”李书记推开主屋的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李书记的妻子，我唤作婶子的，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见我们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招呼：“浩娃子回来了！快坐，炕上暖和。老李，你也是，浩娃子刚回来就拉来说事，也不让人歇歇脚。”
“婶子，我不累。”我连忙说。”
婶子慈祥地笑着，手脚利落地为我们倒上热腾腾的大叶茶：“你们聊，我去准备晚饭。今天说什么也得留浩娃子在家吃饭，我烙你最爱吃的葱花饼。”
屋里只剩下我和李书记两人。他示意我坐到炕上，自己则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掏出烟袋，这次终于点燃了，深吸一口，青灰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前缭绕。
“好了，浩娃子，现在没外人了，你跟叔好好说说，省城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捧起那杯粗瓷碗装着的热茶，整理了一下思绪：“李书记，这次去省城，收获远超我的预期。我不但见到了郭省长，还在他家里住了十几天，详细汇报了我的想法。”
李书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住在郭省长家里？好家伙...”
“是啊，郭省长比较急切，非的留我在他家完成我的设想，还让粮食厅，农业厅等机构送来了祥实的数据。”我点点头，回忆起在郭副省长家中的点滴，“郭省长和郭夫人对我非常照顾，就像对待自家子侄一样。我在这段时间，在郭省长的客房里，撰写了一份《关于依托本省资源优势发展特色副食品产业的初步规划与建议》。”
听到这个正式的报告名称，李书记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神情更加肃穆。
我继续道：“这份报告，郭省长看了之后，评价很高。”我刻意放缓语速，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李书记耳中，“他说我的想法不仅仅是项目罗列，更有理念，有方法，有步骤。特别是里面提到的‘价值链’概念，不能只当‘原料供应者’，要用‘加工’这把钥匙点石成金；还有要树立‘晋字招牌’，搞标准化...郭省长说，这些想法给很多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干部，上了生动的一课。”
李书记听得入神，连烟都忘了抽，直到烟灰掉落在裤子上，才猛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拍打掉。
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微笑着说：“郭省长亲自表态，他会尽快将这份报告提交到省委会上讨论，争取形成省里的共识和支持。他还说，我们韩家村，就是要给山西闯出一条新路来，做一个成功的样板！”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李书记喃喃自语，眼眶竟有些湿润。他猛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激动得像个孩子，“浩娃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咱们韩家村，真的要翻身了！咱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也能干出点名堂来了！”
看着他如此激动，我也深受感染，但还是冷静地补充道：“李书记，省里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最终能不能成功，还是要靠我们自己。郭省长也提醒了，回去之后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技术的，管理的，销售的...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这个我懂，我懂！”李书记停下脚步，重重地坐回椅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那么浩娃子，你实话告诉叔，根据你的规划，咱们具体该怎么做？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叔信你，全村人都信你！”
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我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心中酝酿成熟的计划和盘托出：“李书记，我是这么想的。首先，我们要依托我作为计划提出者和规划者的身份，把我们已经开始尝试的枣夹核桃、琥珀核桃等产品，做成一个响当当的品牌。”
“品牌？”李书记微微皱眉，这个对当时的农村来说还相当陌生的词汇，让他有些困惑。
“对，品牌。”我耐心解释，“就像咱们山西的‘六味斋的酱肉’、‘宁化府的醋’一样，听到名字，大家就知道是好东西，愿意花更高的价钱买。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韩家村’这三个字，成为优质副食品的代名词。”
李书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就是立招牌，树口碑！”
“正是这个意思。”我赞许道，“其次，火腿肠也是我给韩家村规划的一个重要品牌。”
“李书记，您可能想象不到，就凭枣夹核桃、琥珀核桃和火腿肠这几个产品，如果发展顺利，我有信心在未来十几年内，把韩家村从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庄，发展成一个容纳二十万人的现代化小镇。”
“二、二十万人？”李书记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烟袋差点掉在地上，“浩娃子，这...这可能吗？咱们全县城也才不到十万人啊！”
“完全可能。”我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李书记，这绝不是空想，更不是吹牛。
这是基于我对未来市场需求爆炸式增长和现代产业发展规律的判断。城市在发展，人口在增长，生活水平在提高，人们对便捷、美味、安全的加工食品的需求，会是一个我们如今无法想象的巨大市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话锋一转，“我们必须解决最核心、最紧迫的问题——人手。没有人，一切宏图伟业都是空中楼阁。”
李书记脸上的激动和震惊慢慢褪去“对，人手，这是个绕不过去的坎，是卡在咱们喉咙里的一根硬骨头。”他沉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向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李书记，我的想法是……咱们必须解放思想，打破村界。”
我清晰地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他的反应。
李书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我的具体建议是：面向整个王答公社，公开招聘工人。”
我完全理解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个建议，不仅仅是招工那么简单，它意味着要打破几十年来形成的、以村为基本单位的集体所有制和生产模式，意味着土地、工分、福利等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将要被重新调整。这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其引发的涟漪和冲击，将是前所未有的。
“我的初步设想是，在新招募的工人里，可以采取一半是本村员工，另一半从外村招聘的比例。这样，既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咱们本村乡亲的就业利益和优先权，稳住基本盘，又能大规模吸收外村的青壮劳动力，迅速解决我们眼下和未来发展中人手极度短缺的燃眉之急。而且，您想啊，”我描绘一个更积极的图景，“大量外来劳动力的涌入，他们要在咱们村吃饭、住宿、买东西，甚至将来安家落户，这本身就会带来巨大的消费需求，能带动咱们村的供销社、饭馆、甚至以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小买卖、服务业的发展。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产业吸引人，人带动消费，消费再促进产业和村子的繁荣。”
良久，他终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浓烟：“浩娃子，你说得对！老话讲，树挪死，人挪活。要想真正做大做强，光守着咱们韩家村这一亩三分地，画地为牢，是绝对不行的！这件事，虽然难，肯定会遇到阻力，甚至有人骂娘，但是……值得干！为了韩家村的将来，值得闯一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务实：“不过……”他用烟袋锅子轻轻敲着炕桌边缘，“具体怎么操作，这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还得仔细琢磨，拿出个周全的章程来。毕竟是招外村人进来，和咱们本村人一起干活，拿工分，分红利。这工分怎么算？价值怎么定？才能既不让外村人觉得吃亏，也不让本村人觉得利益被侵占？还有，这么多人来了，住哪里？现有的知青点肯定不够，是不是要盖新的宿舍？他们的户口、粮食关系怎么办？和本村人日常相处，难免有磕磕碰碰，这关系又该怎么处理、怎么调和？……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见李书记没有直接反对，反而已经开始深入思考具体操作的细节，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顿时落下了一大半。只要方向定了，具体的问题总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李书记，您考虑得非常周全！这些具体问题，正是我们需要接下来坐下来，召集村里的干部、有威望的老人，一起慢慢研究、仔细商议的。关键是，打破村界、开放招工这个大的方向，咱们得先定下来！”
“嗯！是这么个理儿！”李书记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婶子端着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笑着推门走了进来，打破了屋里严肃的气氛。“先吃饭，边吃边聊！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浩娃子，快，尝尝婶子烙的饼，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让你馋得走不动道的味儿！”
李书记：“浩娃子，”他唤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向我这边倾斜，“你刚才说，郭省长对你那份报告评价很高……那报告里头，除了咱们刚才商量的品牌，还有没有别的……更具体的、更长远的规划？比如，咱们韩家村，除了枣夹核桃、火腿肠这几样，将来还能再做点啥？总不能就守着这几样宝贝吃到老吧？”
我缓缓说道：“李书记，那份报告里，我确实做了一个比较长远的产业规划，初步梳理了九个可能的发展方向。”
李书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果然还有好东西”的期待表情，身子又往前凑了凑。
但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期待凝固了，转而化为浓浓的困惑。
“但是这九个发展方向，并非要落在咱们韩家村。”
“啊？不……不落在咱村？”李书记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显然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我既然提出了规划，自然是要把所有的好项目、新工厂都想办法建在韩家村，让韩家村一口吃成个胖子。
他：“浩娃子，你这是……啥意思？肥水还能流了外人田？”
我：“李书记，我的想法是，咱们不能只盯着韩家村这一口井。咱们山西，地大物博，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有自己的‘特产’。咱们要做的，是‘因地制宜’，根据各地的特产优势，去开发不同的产品，创立不同的品牌。把相关的产业在全省范围内做大做强，形成一个拳头！”
我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样做，有两个最大的好处。第一，能让全省更多的人民群众受益，不只是咱们韩家村富起来，而是带动一片，共同富裕！第二，也是更长远的，我要创立的是以不同地方特色为核心的品牌，把特产和地名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就像以后，全国人民一吃到‘韩家村火腿肠’，就知道这是咱们山西韩家村出的好东西！他们不仅记住了火腿肠，更记住了‘韩家村’这个地名！这才是真正把咱们的根，把咱们的家乡，推广到全国去！”
李书记听着我的话，眼神中的困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悟的明亮。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比原先想象中更加壮阔的画卷。
他不再犹豫，立刻从怀里掏出那个随身携带、边角已经磨损的小本子，又摸出一支短小的铅笔，用舌头舔了舔笔尖，郑重其事地摊开在炕桌上：“你这个想法……有点意思！来，你详细说说，这九个方向，都是啥？具体咋弄？”
看到李书记拿出了“做学问”的架势，我知道他已经初步接受了这个“全省一盘棋”的思路。我清了清嗓子，开始逐一阐述这盘大棋的布局：
“第一个，茶叶蛋产业。”我开口道，“这个项目，最适合在原料产地和主要的消费市场同步发展。李书记，您想，去年开始，咱们韩家村这种‘生态农场’的模式在全省不少地方都得到了推广，农民兄弟们不光种粮食，还通过堆肥、轮作，建鸡场、搞蚯蚓养殖，形成了初步的生态循环，鸡蛋和鸡肉的产量眼看着就上来了。怎么把这些多出来的鸡蛋消化掉，变成实实在在的收入，就是接下来各地都要面对的大课题。”
我顿了顿：“咱们韩家村，现在光是自个儿一个村的鸡蛋产量，集中起来，就已经能很大程度上满足太原市人民的需要了。如果其他成百上千的村子都跟上来，那鸡蛋和鸡肉的供应量会达到一个什么程度？到时候，价格肯定会降下来。这当然是好事，实现了咱们当初‘让更多孕妇和孩子能吃上鸡蛋’的初心，可价格一下来，对咱们村自己的养鸡场，对其他地方的养殖户，也是个不小的冲击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