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上海日租界的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日本领事馆三楼的一扇窗前，丁陌静静站着，目光穿透玻璃，落在楼下巡逻的宪兵身上。刺刀在灯下偶尔反射出寒光，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像敲在人心上的钉子。
他已经站了许久。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疲惫感又涌了上来，不是肉体的劳累，而是从精神深处蔓延开的倦怠。连续数周的高压周旋，像一根逐渐拧紧的发条，几乎要崩断。军统催要“清乡计划”的指令一次比一次急迫，红党那边虽未明言，但通过陈雪留下的暗号，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期待。而最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松本优子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尽管他利用武藤和南造云子暂时压制了她的调查，但那条毒蛇并未远离，只是暂时盘踞起来，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头痛隐隐发作，像有根细针在太阳穴后面轻轻搅动。这是过度使用【心理镜像】能力的反噬。他微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硝烟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停，更不能倒。
他从现代带来的灵魂，对这段历史有着清晰的认知。这是一场中华民族的存亡之战，任何个人的疲惫、恐惧，在滔天洪流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他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路，像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潜行，下方是无数张开的獠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像是在评价最初的自己。穿越之初，他确实抱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利用超越时代的认知，利用觉醒的窥探梦境的能力，在军统、红党和日寇之间左右逢源，攫取利益，投资未来。他视军统为提款机，视红党为潜力股，视南造云子为VIp客户和护身符。一切都像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金融游戏。
但随着潜入日寇核心越深，通过梦境亲眼目睹、亲身感受那些残暴、那些毫无人性的屠杀、那些同胞的苦难，某种东西在悄然改变。陈雪梦境中那份纯粹的信仰之光，“渔夫”通过死信箱传递来的、超越金钱的承诺与温度，都在一点点侵蚀他为自己构筑的冰冷外壳。
他仍然算计，仍然权衡利弊，这是乱世生存的本能。可内核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份来自现代的、对历史的“朴素正义感”，不再只是一个口号或者投资的理由，它开始变得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双线并进……”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做出的决定。加速从武藤一郎那里套取“清乡计划”的核心内容，同时，与红党建立更紧密、更直接的合作关系。这意味着风险成倍增加，但也意味着效率的提升，意味着他能更有效地将力量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军统那边，必须继续稳住。苏念卿上次带来的处决密令，虽然被他利用梦境引导，将危机转化成了苏念卿对他的“保护欲”，但军统高层的疑虑不会轻易打消。他们需要的是能带来确切价值，并且看起来“可控”的棋子。
他离开窗边，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茶。他端起茶杯，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需要给苏念卿一点“甜头”了，不能总是讨价还价，偶尔也需要展示一下“忠诚”和“效率”。
他坐下来，取出一张便签，用暗语写下一行字：“货栈风波后，码头稽查力度加强，三号仓库疑似有新布置，建议暂缓相关物资进出。” 这是一条真实的情报，但价值有限，不足以影响大局，却足以让苏念卿向上级证明，“影子”仍在积极为军统工作。他将便签折好，放入一个特定的香烟盒夹层。明天，它会通过死信箱到达苏念卿手中。
处理完军统这边，他的思绪转向红党。陈雪留下的那个希望进一步接触的暗号，在他脑中盘旋。直接接触，风险巨大。松本优子像幽灵一样窥视着，任何一点纰漏都可能前功尽弃。但“渔夫”的判断，那份将他视为“极具价值，可深度争取”的评估，正是他一直以来引导和期望的结果。
他需要红党这条线，不仅仅是作为“投资”，更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已经开始将那里视为真正的“退路”和值得托付的力量。这种情感上的倾斜，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却已体现在他的行动选择上。
他拿出另一张更小、更薄的纸，用只有红党特定人员才能解读的密写方式，写下关于日军近期可能在城郊几个村镇进行小规模“清乡”试探的情报。这部分内容，他并未打算卖给军统。他仔细地将纸张处理好，准备通过那条刚刚建立的、单向的紧急联络渠道传递出去。这是一种回应，一种默契的靠近。
做完这一切，夜更深了。头痛没有缓解，反而因为精神的集中而加剧了几分。他揉了揉额角，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泼在脸上。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但眼神异常锐利的面孔——那是“竹下贤二”的脸，一个温文尔雅、略带忧郁的日本贵族青年。而在这张面具之下，是丁陌疲惫而坚韧的灵魂。
他需要休息，需要让过度使用的精神力量得到片刻喘息。但他知道，睡眠对他而言，往往意味着另一场战斗的开始。他不仅要休息，还要利用睡眠，为接下来的行动铺路。
他躺到床上，放松身体，意识却如同潜入深海的鱼，向着特定的目标游去。今晚的目标，是武藤一郎。
武藤的梦境依旧是一座复杂的迷宫，充斥着权力、猜疑和战争的阴影。丁陌没有强行去窃取记忆，那样消耗太大，且容易触发武藤潜意识的警觉。他像一缕轻烟，在迷宫的廊道间穿行，捕捉着那些漂浮的思绪碎片。
“……兵力不足……物资调配迟缓……上面催得太紧……” 武藤的焦虑如同迷宫中的雾气，无处不在。丁陌小心地引导着这些思绪， subtly 地将它们与“副手高桥工作不力”、“某些部门阳奉阴违”等已有的怀疑连接起来。他不需要制造新的念头，只需要放大和引导那些已经存在的。这是一种更省力、更隐蔽的方式。
在离开武藤的梦境前，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碎片——关于一份即将从华中派遣军司令部送来的绝密文件，似乎与“清乡”的整体战略部署有关。丁陌记下了文件代号和大概的送达时间。
从武藤的梦境中退出，丁陌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恶心感直冲喉咙。他强忍着没有坐起来，躺在黑暗中，大口喘息，等待那阵不适过去。能力的反噬越来越明显了。
必须加快速度。必须在身体和精神崩溃之前，拿到足够分量的筹码，为自己，也为这个黑暗时代里他选择守护的东西，搏一个未来。
片刻后，他再次凝聚精神，这一次，目标换成了南造云子。
与武藤充满权谋的迷宫不同，南造云子的梦境显得浮华而扭曲，充斥着对权力、物质和情感认可的渴望。丁陌轻车熟路地潜入，避开那些虚荣的泡沫，直接触及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以及对松本优子的厌恶。
他巧妙地编织着梦境片段，让南造云子“看到”松本优子如何在同僚面前讥讽她依靠裙带关系，如何暗中收集她的黑料，意图取代她在武藤乃至更高层心中的位置。这些片段半真半假，完美契合了南造云子的疑心和现实矛盾。梦境中的南造云子气得浑身发抖，对松本优子的恨意更深了一层。
丁陌冷静地观察着，如同一个操纵提线木偶的匠人。让南造云子去牵制、去诋毁松本优子，比他亲自出手要安全得多。这是他早已熟练运用的“借刀杀人”。
从南造云子的梦境中退出时，丁陌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后背的衬衫也被浸湿。连续潜入两个重要目标的梦境，尤其是武藤那样警惕性高、精神力量不弱的人，对他的负荷超乎想象。
他瘫在床上，几乎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窗外，天色依旧漆黑，离黎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松本优子在那间布满线索的公寓里，对着写有“竹下贤二”名字的纸张，轻轻划下红色叉号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充满杀意。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被暂时压制。三方势力的绞索正在收紧，而他身处漩涡中心。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淹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死过去，他必须保持一丝清醒，以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香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路还很长，黑暗更深。但他没有退路。
他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缓慢而坚定。然后，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楼下的宪兵已经换了一班，脚步声依旧规律，刺刀的寒光依旧冰冷。
他看着这片被夜幕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城市，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所有的疲惫和脆弱都被深深地掩藏起来，只剩下如深渊般的沉静和决绝。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房间的阴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低语声在空气中淡淡消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与挑战。
“游戏，才刚刚开始。”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松本优子果然如他所感应的那样，在台灯下，用红色的铅笔，在“竹下贤二”的名字上，重重地、决绝地，划下了一个代表清除的标记。
深渊之上的潜行，每一步，都愈发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