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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恋恋不舍地擦过西边山脊,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也将山谷中那片新立的窝棚镀上了一层温暖却不真实的光晕。

炊烟袅袅升起,混杂着草木燃烧的清香和粟米粥朴实的气味,暂时掩盖了荒草被清理后裸露出的、属于泥土的原始腥气。

营地刚刚从热火朝天的忙乱中沉淀下来。

民夫们捧着粗陶碗,蹲在窝棚外的空地上,呼噜呼噜地喝着热粥,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与难得的饱足。

苏家村人则在自家分到的几个稍大些的窝棚里,安置着简单的行李,低声交谈着对这片新家园最初的观感。

苏安正要去看看乔氏和孩子们,那名玄甲骑兵带来的消息,让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客人”?“乡邻”?“拜会”?“恭贺乔迁之喜”?

这几个词,在此刻此地,听起来格外刺耳,甚至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嘲讽与试探。

他们前脚才刚清理出一块落脚地,后脚“恭贺”的人就来了?还是来自刚刚拦过路、被暂时安抚下去的靠山屯方向?

裴景之神色不动,只对景四道:“请过来吧,就在此处。”

他指了指苏安所站的这片稍高的土坡下方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

这里视野开阔,既在营地范围内,又离核心的窝棚区有些距离,正适合会面。

很快,在两名玄甲骑兵的“陪同”下,三个人影沿着河岸,朝着营地走来。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穿着半旧的细棉布长衫,头发梳得整齐,面皮微黑,留着两撇打理得还算干净的胡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介于恭敬与热络之间的笑容。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看起来像账房先生,抱着个算盘和账簿;另一个则身材粗壮,像是跟班或护卫,眼神滴溜溜地打量着营地和那些沉默肃立的玄甲骑兵。

这三人,与白日里那些手持柴刀猎叉、满脸风霜和愤懑的山民猎户,气质截然不同。

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属于市井或乡间小吏、小乡绅的精明与市侩。

“小人清水河下游李家坳里正,李有财,携本村账房李秀才、护院赵铁头,特来拜见安平县君,景王爷!”

那中年汉子——李有财,走到近前,立刻躬身作揖,声音洪亮,礼数周全,“闻听县君奉旨建镇,今日乔迁宝地,小人等特代表清水河下游李家坳、靠山屯、洼子村、石板沟等七村八寨乡邻,前来道贺!些许乡野土仪,不成敬意,还望县君笑纳!”

说着,他朝身后那粗壮汉子使了个眼色。

赵铁头连忙上前两步,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放在地上,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只风干的野鸡野兔、几包用油纸包着的干菇山货,还有一小坛贴着红纸的酒。

东西不多,但在这灾荒未全褪去的年月,也算是一份不轻的“心意”了。

苏安心中冷笑。

代表七村八寨?白日里赵老栓只提了靠山屯、洼子村、石板沟三处,这李家坳又从哪里冒出来的?还成了“代表”?

这李有财,怕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想来探探虚实,甚至…分一杯羹?

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李里正有心了。苏家村初来乍到,百废待兴,本该是我等先去拜访各位乡邻才是。”

“哎哟,县君折煞小人了!”李有财连连摆手,笑容更盛,“县君是陛下亲封的贵人,能来咱们这穷山僻壤建镇安家,那是咱们方圆几十里的福气!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县君照拂呢!”

他一边说,一边眼风迅速扫过站在苏安侧后方、神色冷淡的裴景之,又扫过周围那些虽然简陋却规划得井井有条的窝棚和远处仍在忙碌的民夫,眼中精光闪烁。

“好说。”苏安语气平淡,“李里正此番前来,除了道贺,可还有其他事情?”

李有财搓了搓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为难和推心置腹:“不瞒县君,小人此次前来,一为道贺,二来…也是受乡邻们所托,有些…小小的难处,想向县君禀明,恳请县君体恤。”

来了。苏安心道。

她看了一眼裴景之,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便对李有财道:“李里正但说无妨。”

李有财叹了口气,指向东面河对岸的丘陵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影:“县君您看,这一片山水,养活了我们七村八寨祖祖辈辈。靠山屯、洼子村的乡亲们,指着山里打猎采药;我们李家坳和下游几个村子,则靠着这清水河捕鱼灌溉,在河边滩地种些庄稼。如今朝廷将这片地划给县君建镇,乃是天恩,我等小民自不敢有异议。只是…”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安的神色,继续道:“只是这镇子一建,人来人往,大兴土木,难免…惊扰山林,污浊河水。山里的野物怕是要往更深里跑,河里的鱼虾怕是也难以安生。

更别提,日后镇子建成了,用水、取柴、甚至…丢弃污物,恐怕都要着落在这山水之间。我们这些小村子,本就靠着这点微薄出产糊口,若是再受影响,恐怕…日子就更难过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甚至带着几分“为乡邻请命”的悲悯,但核心意思很明确——你们建镇,占了地不说,还会破坏我们的生存环境,影响我们的生计,得给补偿,或者…得让我们也沾点好处。

白日赵老栓等人拦路,是直白的、带着血性的愤怒与抗争。而这李有财上门,则是披着“道贺”外衣的、更为圆滑也更具试探性的利益交涉。

苏安听明白了。

这李有财,恐怕才是这清水河下游一带,真正的地头蛇式人物,比赵老栓那样的老猎户更懂得如何与“官面上”的人打交道,也更懂得如何为自己和所代表的群体谋取利益。

“李里正的担忧,不无道理。”苏安缓缓道,语气依旧平静,“建镇确会对周遭环境有所影响。不过,我苏家镇要建的,不是一个竭泽而渔、与邻争利的所在。关于山林河泽的养护与利用,我已与靠山屯赵老丈初步商议,拟聘请熟悉本地情况的乡亲担任协管,合理规划采收,并以市价收购本地出产。此事,李里正想必也听说了?”

李有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显然没想到苏安动作这么快,而且提出的方案如此…不同寻常。

他干笑一声:“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县君仁厚,考虑周全。只是…这协管之职,收购之事,具体如何施行,利益如何分配,关系到各村各寨数百口人的生计,还需…细细斟酌,公平处置才是。不然,恐生龃龉啊。”

他这话,隐隐有插手此事、甚至想主导利益分配的意思。

苏安心中了然,却不接这个话头,反而问道:“听李里正方才所言,下游各村以耕作为主?不知主要种植何物?收成如何?可有余粮出售?”

李有财愣了一下,没想到苏安突然问起这个,下意识答道:“主要是些粟米、豆子,河滩地种点菜蔬。这年景…收成勉强糊口罢了,哪里有余粮出售。”

“哦?”苏安微微挑眉,“可我一路行来,见云州地界虽也受灾,但情况比南边好上许多。官府亦有劝课农桑、发放粮种之举。李里正身为里正,带领乡邻勤恳耕作,想必村中储粮,应比寻常人家稍裕一些吧?

再者,我观这片谷地上质尚可,若得良种与恰当之法,未必不能成为沃土。

苏家镇初建,急需粮食,若李里正能组织乡邻,提供部分粮种,或将来在此地垦荒种出粮食,我愿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购。

此外,镇子建设需要大量人力,民夫虽已调拨,但若乡邻中有愿意来做短工,补贴家用的,我们也欢迎,工钱当日结算,绝不拖欠。”

她话题一转,从山林河泽的利益分配,跳到了粮食供应和用工上。

这既是在试探李家坳等村的真实底细和态度,也是在为苏家镇寻找更稳定、更近便的粮食来源和劳动力补充。

同时,也将“利益”从可能产生争议的公共资源,引向了更直接、更容易量化的商品交易和劳动雇佣上。

李有财再次被苏安不按常理出牌的问话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珠转动,飞快地权衡着。

提供粮种?卖粮食?出短工?这似乎…是笔更看得见摸得着的买卖,而且主动权似乎还在对方手里?

“这个…县君有所不知,”李有财斟酌着词句,“村中虽有少许存粮,但都是各家救命的口粮,轻易动不得。至于垦荒种粮…此地荒废已久,土力如何,能否种出东西,尚未可知。且垦荒耗力费时,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至于短工…”他看了一眼那些忙碌的民夫,“县君已有这许多人手,想必…”

“粮种之事,不急在一时,李里正可回去与乡亲们商议。”苏安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垦荒之法与适宜此地的粮种,我可提供。短工之事,亦是自愿,不强求。

我只是给各位乡邻多一条选择。苏家镇在此扎根,非为一日之计,愿与周边乡邻和睦共处,互通有无。是好邻居,还是…别的什么,端看各位如何选择了。”

她的话,软中带硬。既给出了合作的可能和利益,也暗含了警告,是选择合作共赢,还是选择对立制造麻烦?

李有财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他原本是想来探探这位新来县君的底细,顺便看看能不能为自家村子多捞些好处,甚至拿捏一下。

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却滴水不漏,不仅早有应对山民之策,还将话题引到了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反将了他一军。

他偷眼觑了一下旁边那位一直沉默、却让人无法忽视的景王爷,只见对方神色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李有财后背隐隐冒汗。

“是,是,县君所言极是。”李有财连忙躬身,“小人回去一定将县君的好意转达给各位乡邻,细细商议。今日天色已晚,不敢再多打扰县君和王爷休息,小人等这就告退。”

“李里正慢走。”苏安颔首,示意景四,“景四爷,代我送送李里正。”

景四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有财带着账房和跟班,提着那篮“土仪”,苏安并未收下,原样让他带回了家。

在玄甲骑兵的“护送”下,匆匆离开了营地,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河岸。

土坡上,只剩下苏安和裴景之两人。

晚风带来河水的湿气和远处窝棚区隐约的人声。

“这个李有财,比那些山民难缠。”苏安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乡间胥吏,滑不溜手,最擅盘算。”裴景之淡淡道,“不过,他既肯来,且如此作态,说明有所求,亦有所惧。可用,亦需防。”

“是。”苏安点头,“山民直爽,所求无非活路,给条明路便能安抚。这李有财所求,恐怕不止是钱粮,更有…在此地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他今日未能如愿,必不会罢休,还会观望,甚至…暗中串联。”

“无妨。”裴景之语气平静,却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你已给了他选择。聪明人,知道该选哪边。若选错了…”他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清晰可辨。

苏安明白。

有裴景之和玄甲骑兵在此坐镇,任何暗中串联或小动作,都难以掀起大浪。

但裴景之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

真正的考验,是在他离开之后,如何凭自己的力量,在这片既有合作者也有潜在对手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发展壮大。

“我会处理好的。”她望向暮色中那片属于她的、尚显荒芜的土地,目光沉静而坚定。

裴景之侧目看着她被晚霞勾勒出的、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而此刻,匆匆离开营地的李有财,在走出足够远、确认脱离了玄甲骑兵的视线后,脸上那恭敬热络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爹,那县君…好像不太好糊弄啊。”跟在他身后的账房李秀才,实则是他儿子低声说道。

“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妇人,仗着有个王爷撑腰罢了。”

李有财啐了一口,眼神闪烁,“不过…她说的收购粮食、雇短工…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关键是,这好处,不能让她全占了,也不能让靠山屯那些蛮子抢了先!得让各村知道,谁才是能跟县君说得上话、为大家谋福利的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亮起点点篝火的营地,嘴角勾起一丝算计的弧度。

“走,回去!先把今天的事儿,跟那几个村的头头脑脑‘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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