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三部:戏台安魂
第15章:《湘西来信》
(起)
霜降已过,蜀地的秋意愈发浓重。连日的阴雨终于敛息,天空呈现出一种被反复洗涤后的、清透的灰蓝色。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成都府湿漉漉的青瓦白墙上,蒸腾起一股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气息的氤氲水汽。
大学校园内,那场轰动一时的老图书馆“修缮工程”已彻底竣工。工匠们早已撤离, scaffolding 拆卸一空,只余下那栋历经沧桑的建筑,在秋日阳光下默然矗立,飞檐下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几声清脆悠远的回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往事。关于“闹鬼”的流言,随着工程的结束和再无异常发生,已迅速在学子们新的课业与趣闻中湮灭无形,只偶尔成为茶余饭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谈资。
静,是此处如今唯一的主题。
方圆暂居的宿舍内,窗明几净。他刚刚结束晨课,体内真炁如溪流般缓缓运转,滋养着因前夜那场无声恶战而略有损耗的经脉与心神。图书馆内的“诅器”虽已净化,七星镇煞楔亦稳固运转,但最后时刻那“黑巫觋”祭司记忆碎片的冲击,以及由此引动的张角心魔反扑,依旧在他灵台深处留下了一丝难以尽除的涟漪。此刻调息,不仅是恢复功力,更是在反复锤炼道心,将那些外来的混乱意念与内在的偏执躁动,一点点磨去棱角,重新纳入“平衡”的掌控。
他睁开眼,目光沉静,落在那卷摊开于书案上的《灵枢营造法式》残卷。帛书上古拙的鸟虫篆与玄奥的图谱,在阳光下泛着幽光。鲁班秘术对“物性”与“地脉”的深刻理解,与他自身所修的山河社稷图及真武之道,正在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为他打开了一扇窥见天地规则另一侧的大门。然而,参悟愈深,他愈发感到自身所知不过是沧海一粟,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承)
“咚、咚。”
轻缓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方圆收敛心神,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负责校内文书递送的老校工。他手里拿着几封普通的信件和一份报纸,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木讷的笑容。
“方先生,有您的信。”老校工将信件放在门边的矮几上,习惯性地禀报道,“还有,陈工程师那边派人传话,说之前商议的‘地质勘测报告’已初步整理,请您得空时过去一叙。”
方圆微微颔首:“有劳了。”
老校工欠了欠身,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方圆起身,走到矮几前。信件多是些学术刊物或无关紧要的公文,他目光扫过,正欲回转书案,指尖却在一封略显不同的信上顿住了。
那信封比寻常信笺要厚实一些,用的是湘西一带常见的、带着细微草梗的土黄色桑皮纸,质地粗糙却柔韧。封口处没有火漆,只用一种深紫色的、带着奇异清冽香气的泥状物粘合,那香气……似是某种罕见的草药混合了特制的矿物。信封上没有署名,只以颇为娟秀、却带着几分山野洒脱气的笔触,写着“方圆先生 亲启”几字。
这封信,带着一股与成都府温吞水汽截然不同的、来自西南深山的气息。
方圆拿起信,指尖触及那桑皮纸粗糙的纹理,体内山河社稷图竟自发地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水滴落入深潭般的涟漪。这不是警示,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应。
他回到书案前,小心地拆开那独特的紫色封缄。信纸同样是桑皮纸,展开后,一股更加清晰的、混合了草药、泥土与淡淡巫傩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信上的字迹与信封上同出一源,笔画间透着少女的灵动与不羁:
“方先生尊鉴:
冒昧来信,叨扰清静,还望先生勿怪。
一别数月,先生安否?锦官城秋雨连绵,想必湿气重得很,先生所赠‘紫星草安神方’甚为对症,半夏依方配制,服用后心神宁定,夜寐安稳,奶奶亦称赞先生用药精到,深得草木之性哩!只是城中喧嚷,到底不如我们山野自在,连草药灵气都似乎弱了三分。
前日随寨中姊妹入深山采药,于月亮坳旧祭坛旁,竟寻得几株罕见的‘月光蕈’,此物性至阴,却内含一点纯阳火种,最是平衡阴阳,于安魂定魄或有奇效。念及先生或有用处,特附上两朵晒干的,聊表谢意,万勿推辞。
另有一事,心中惴惴,不知当讲否。近来寨子周遭,颇不太平。后山‘落魂涧’一带,入夜后常有磷火飘荡,其色幽绿,聚而不散,与往常鬼火大不相同。更有寨中老人言,深夜闻得涧中传来隐隐哭声,如泣如诉,引得家犬不安,彻夜狂吠。前去查探的猎户,归来后皆精神萎靡,称涧内雾气浓得化不开,寒意刺骨,仿佛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醒了过来。
奶奶说,那是古老的东西在‘吐息’,让我等小辈莫要靠近。可我总觉得……那气息,与先生当日提及的‘不祥之物’,隐隐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古老,更加阴沉。寨中祭司准备举行禳解仪式,但能否奏效,尚未可知。
先生学识渊博,见闻广博,若他日得闲,路过湘西,可否来我们‘千户苗寨’一叙?让半夏略尽地主之谊,也好向先生请教这些古怪现象。山野之地,虽无锦官繁华,却也有清泉白石,异草奇花,或能涤荡尘虑,另有一番意趣。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望先生善自珍摄,盼晤有期。
苏半夏 谨上
民国十四年 霜降后三日”
信末,还画了一个简笔的笑脸,带着几分少女的俏皮。
信读完了,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方圆的指尖轻轻拂过信纸上那“不干净的东西”几字,眼神变得深邃。苏半夏的描述看似寻常山野怪谈,但“磷火幽绿、聚而不散”、“雾气浓得化不开、寒意刺骨”,尤其是“古老的东西在吐息”以及她直觉感受到的、与“诅器”的相似气息……这些都绝非普通的精怪作祟或地气失调所能解释。
湘西之地,自古便是巫傩文化源头,苗彝各族秘术层出不穷,传说中赶尸、放蛊、落花洞女等诡奇之事皆源于此。那里山高林密,地脉错综复杂,是各种古老力量与隐秘传承的天然温床。“黑巫觋”若真有残党存世,或是类似“诅器”的邪恶之物被封印于彼处,因年代久远、地壳变动或人为因素而松动,是极有可能的。
苏半夏这封信,看似是一封充满感激与邀请的私信,实则是一封隐晦的求助信,一封来自西南边陲的预警。
(转)
就在方圆凝神思索之际,宿舍的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敲门声沉稳而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军人般的干练。
是陈青鸾。
她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改良旗袍与短外套,发髻纹丝不乱,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帛书和那封未来得及收起的湘西来信,最后落在方圆脸上。
“方先生,没有打扰你吧?”陈青鸾开口,声音保持着惯常的冷静。
“陈工程师请坐。”方圆不动声色地将桑皮信纸折起,放入怀中,“正巧,我也有事想与陈工程师交流。”
陈青鸾在方圆的对面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开门见山道:“我刚刚收到来自川东南及湘黔边境的几份加密简报。情况……有些不容乐观。”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除了我们之前关注的那些‘东洋考古队’活动愈发频繁之外,近两个月来,边境多个偏远村寨,都上报了类似的‘异常现象’。报告描述含糊,多归结于‘山精作祟’或‘瘴气致病’,但综合来看,存在一些共同点:夜间出现异常光影、特定区域气温骤降、接触者出现集体性精神萎靡或产生幻觉……当地政府多视为愚昧迷信,未加重视。但我部门结合地质磁场及能量波动监测数据,认为这些现象背后,可能存在非自然的能量扰动源。”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看向方圆:“方先生,你之前在图书馆处理的那个‘不祥之物’,其能量特征,是否有可能……并非孤例?或者说,是否存在一种……具有传染性或共鸣性的古老能量模式,正在被激活?”
方圆心中凛然。陈青鸾带来的官方情报,与苏半夏信中描述的民间见闻,竟然在某种程度上相互印证了!而且,她直接提出了“古老能量模式”和“被激活”的概念,这说明她背后的力量,已经开始从科学角度触及到这些超自然现象的核心边缘。
“陈工程师所虑,并非没有可能。”方圆沉吟道,选择性地透露信息,“我所接触的那类‘不祥之物’,其核心往往蕴含着极其古老而顽固的怨念或诅咒,其存在形式特殊,确实可能通过地脉网络或某种未知的‘通道’,产生远距离的共鸣或影响。尤其在某些特定的地理节点或能量汇聚之地。”
他没有直接提及“黑巫觋”,但“古老”、“诅咒”、“地脉网络”、“特定节点”这些关键词,已足够引起陈青鸾的重视。
陈青鸾的眉头蹙得更紧,她沉默了片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简易的西南地区地图,铺在书桌上。地图上,川、黔、湘交界的一片区域,被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我们监测到能量异常波动最频繁、最强烈的区域,就集中在这里——武陵山脉深处,苗疆腹地。”她的指尖点在那片被重重山峦符号覆盖的区域,“巧合的是,我们追踪的那几支最具嫌疑的‘东洋考古队’,其最终消失的方向,也指向这里。”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圆:“方先生,我直觉认为,那里正在酝酿着什么。只是那里地形复杂,民族关系微妙,我们的力量介入需要时间,也容易打草惊蛇。你……是否对此地有所了解?或者,近期是否有前往此地的计划?”
方圆迎着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陈青鸾的敏锐和坦诚超出了他的预期。她提供的官方视角的情报,与他从玄门角度得出的判断,以及苏半夏的民间预警,共同勾勒出一幅越来越清晰的、危机四伏的画卷。
湘西,已不再是地图上一个模糊的称谓,而是风暴即将汇聚的中心。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封桑皮信,放在地图上,正对着陈青鸾圈出的那片区域。
“刚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方圆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恰好住在那一带的千户苗寨。信中提及,寨子附近近来出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陈青鸾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封散发着奇异草药气息的信上,又猛地抬起,与方圆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切,已不言而喻。
(合)
送走带着沉重神色、承诺会进一步关注并提供有限远程支援的陈青鸾后,宿舍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斑块。书案上,《灵枢营造法式》的古老帛书、绘制着红圈的地图,以及那封来自湘西的桑皮信,并排放在一起,仿佛来自不同时空的碎片,共同指向同一个方向。
方圆独立窗前,望着天边那抹如同燃烧般的晚霞,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断。
成都之事,暂告段落。图书馆灵脉已稳,老木匠技艺得以传承,与陈青鸾代表的官方力量也建立了初步的、脆弱的信任与合作。此间尘缘,算是了却。
而新的因果,新的风暴,已在西南方向的山林中酝酿。苏半夏的求助,陈青鸾的警示,以及自身对“黑巫觋”与张角心魔关联的探寻,都让他无法置身事外。
更重要的是,苏半夏信中提及的“月光蕈”,那种“至阴含阳”的特性,让他心中一动。此物或许对他目前平衡体内因心魔躁动而略显紊乱的阴阳之气,有着意想不到的效用。这既是机缘,也是暗示。
他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几件换洗衣物,必要的金银盘缠,盛放法器的皮囊,记载功法的皮卷,以及那卷沉重的《灵枢营造法式》残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苏半夏随信寄来的那两朵“月光蕈”上。蕈伞干燥后呈灰白色,表面有着如同月晕般的微妙光泽,触手冰凉,却又能感受到一丝内蕴的温润。他小心地将它们收入一个玉盒,贴上安神符箓。
行囊简朴,却承载着前路的凶险与希望。
当他最后检查完毕,背上行囊,推开宿舍房门时,夜色已然降临。清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庭院中,与远处成都府的万家灯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只是这一次,他的方向不再是校园深处那栋古老的书阁,而是城门之外,那条蜿蜒向西南、通往神秘苗疆的、吉凶未卜的官道。
夜风拂过,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湿润与最后一丝桂花的残香,也带来了远方山雨欲来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湘西的群山在黑暗中沉默地等待着。
那封薄薄的来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演变成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
(第四卷 巴蜀巫禊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