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二部:鲁班秘传
第8章:《前路雾深》
(起)
秋雨连绵,仿佛永无止境。官道两旁的田野山峦,皆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泥泞的道路上行人稀疏,唯有马蹄踏过积水的声音和车轮碾过烂泥的黏腻声响,单调地重复着。
一辆略显陈旧的乌篷马车,在雨幕中艰难地向西南方向行进。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方圆闭目养神,实则是在识海中继续与那躁动不安的张角心魔对抗,同时分出一缕心神,参悟《灵枢营造法式》中关于“地脉感应”与“气场稳固”的篇章,试图找到安抚心神、加固自身防线的方法。
苏半夏坐在他对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被雨水打湿的景色。她自幼在成都府周边的山野长大,最远不过随奶奶去过几次青城山采药,此番真正离开熟悉的故土,前往完全未知的、只存在于奶奶故事里的湘西,心中充满了对奶奶病情的担忧、对前路的迷茫,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方先生,”她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湘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奶奶以前总说,那里山高林密,瘴气很重,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还说……那里的人,有些会养虫子,会放蛊,是真的吗?”
方圆缓缓睁开眼,看着少女那带着怯怯好奇的眼神,温和一笑,试图驱散一些她心中的阴霾:“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湘西地处苗疆,风土人情自与蜀地不同。养蛊之说,流传已久,真伪难辨,或许有其独特的医理或巫术传承,但也不必过于恐惧。你奶奶精通草药安魂,想必对那边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才会让我们前去。”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景色,我曾阅些古籍,称其‘千峰叠翠,万壑含烟’,山水奇秀,别有洞天。虽路途艰险,但亦是一番历练。”
苏半夏听了,眼中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向往:“千峰叠翠,万壑含烟……听起来,好像有很多没见过的草药呢!”她到底是个心思单纯的山野姑娘,对未知环境的恐惧,很快被对陌生草药的好奇压过了一些。
然而,方圆的内心却远不如他表面这般平静。离开成都越远,他体内山河社稷图对西南方向的感应就越是模糊不清,仿佛那片土地被一层浓厚的、无形的迷雾所笼罩,阻隔了灵觉的探查。这绝非正常现象,通常只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那片地域天生灵脉紊乱,气场特殊;要么……就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人为地干扰甚至扭曲了那里的天地气机。
无论是哪种,都预示着前路绝非坦途。
(承)
马车行了三日,穿过富庶的川中平原,地势开始逐渐抬升,景色也变得雄奇起来。两侧的山峦愈发陡峭,林木愈发茂密幽深,江水变得湍急浑浊,发出雷鸣般的咆哮。空气中的湿气更重,带着一股草木腐烂和某种矿物质混合的、略带腥甜的气息,这便是当地人所说的“瘴疠之气”了。
他们在一个名为“七星驿”的小镇停下补给。此镇已是入黔门户,汉苗杂处,建筑风格已与成都平原大不相同,多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黑瓦木墙,透着一种古朴而坚韧的气息。街上行人的服饰也多样起来,可见身着色彩斑斓、绣满繁复花纹苗装的男女,他们看向方圆这两个明显是外来者的目光,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方圆在驿站旁的茶棚稍作休息,要了一壶本地粗茶,默默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关于湘西方向的有用信息。
“……听说了吗?黑苗寨那边,前些日子又闹腾起来了,说是后山祖坟冒了黑烟,好几个娃崽晚上哭闹不止,丢了魂似的……”
“嘘!小声点!莫要乱讲!那是山神爷发怒,请巴代(苗语:巫师)做过法事了……”
“做法事顶什么用?我瞧着眼下这世道,啥子古怪事都有!上个月,有一队扛着洋枪、拿着罗盘的外乡人,非要进落洞峡,说是找什么矿,结果进去就没再出来!官府派人去找,也只找到几件破烂衣裳……”
“落洞峡?那可是禁地!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那地方去不得!里面有吃人的‘老祖宗’哩!”
“哼,什么老祖宗,我看就是些不干净的东西作祟!这年头,人心比鬼还可怕……”
茶客们压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和苗语词汇,但核心意思却让方圆眉头紧锁。“祖坟冒黑烟”、“娃崽丢魂”、“落洞峡禁地”、“外乡人失踪”……这些零碎的信息,似乎都指向那片土地正在发生着不寻常的变化,而且,与神魂、邪祟有关。
他注意到,当有人提及“落洞峡”和“老祖宗”时,旁边几个原本沉默喝着闷酒的苗家汉子,脸色都明显变了变,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破烂道袍、满脸油污、邋里邋遢的老道士,拄着一根挂着破布条的竹竿,颤巍巍地凑到了方圆的茶桌旁,一双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方圆和苏半夏身上打转,最后定格在方圆那看似普通、实则内蕴灵光的青布长衫上。
“无量天尊……这位公子,还有这位小姑娘,看面相,不是本地人吧?这是要往西边去?”老道士咧开嘴,露出几颗黄牙,声音沙哑难听。
苏半夏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方圆身边靠了靠。
方圆神色不变,抬手给老道士斟了一碗粗茶,淡然道:“道长有何指教?”
老道士也不客气,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看二位不像寻常旅人,好心提个醒。再往西走,可就真是‘蛮瘴之地’了!尤其是黔东、湘西那边,近来不太平啊!”
他凑近了些,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方圆微微蹙眉,但并未避开。
“怎么个不太平法?”方圆问道。
“嘿!那可邪乎了!”老道士眼睛一瞪,“山里的老坟,自个儿往外淌黑水!夜里有绿油油的鬼火追着人跑!还有那深山老林里,时常传出敲锣打鼓、又哭又笑的声音,可你循着声音找过去,毛都没有一根!更邪门的是,好些寨子里的人,变得古里古怪,眼神直勾勾的,力气大得吓人,还……还咬人哩!”他做出一个撕咬的动作,表情夸张。
苏半夏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了方圆的衣袖。
方圆心中却是凛然。这老道士虽然形容猥琐,话语也多有夸大其词之嫌,但其中透露的几点——“坟淌黑水”(地气污染?)、“鬼火追人”(能量异常?)、“诡异声响”(幻听或仪式?)、“人变古怪”(心神侵染或异化?)——却与他之前遭遇的“诅器”影响心神,以及苏奶奶所说的“黑巫觋”手段,隐隐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有官府或……能人异士前去查探?”方圆不动声色地追问。
“官府?”老道士嗤笑一声,“派过几个巡防营的丘八,进去转了一圈,屁都没查出来,还折了两个在里面,说是失足落崖了!至于能人异士……”他上下打量了方圆一眼,嘿嘿笑道,“倒是有几个自恃本领的和尚道士去过,结果嘛……不是疯了,就是灰溜溜地跑回来了,说是什么‘道行不够’,压不住那里的‘地头蛇’!”
他忽然收起嬉皮笑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其邋遢外表不符的精光,盯着方圆,一字一句地说道:“年轻人,听老道一句劝,若是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还是趁早回头吧。那地方……水太深,下面的东西,怕是快要压不住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带着个小姑娘,去了怕是……凶多吉少啊!”
说完,他也不等方圆回应,抓起桌上一个还没动过的馍馍,塞进怀里,拄着竹竿,歪歪扭扭地唱着不成调的道情,消失在了驿站的拐角处。
(转)
老道士的话,如同在方圆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虽然其人行迹可疑,言语亦真亦假,但综合茶客的议论和苏奶奶之前的预警,湘西之地危机四伏的局面,已然清晰地呈现在面前。
“方先生……我们,还要去吗?”苏半夏仰起脸,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方圆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和远处那仿佛巨兽张口等待的崇山峻岭,沉默了片刻。他感受到怀中那卷《灵枢营造法式》冰凉的触感,也感受到识海中那因接近目标而愈发躁动的张角心魔。
退缩吗?
图书馆内那些学子苍白惊恐的面容、苏奶奶临终托付时殷切而不舍的眼神、老木匠赠书时那份传承的沉重、陈青鸾离去时那句“注意保全自身”的提醒……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属于“守脉人”的、对平衡与安宁的执着追求,都在告诉他——不能退。
“要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因为不太平,我们才更要去。你奶奶的心愿,那些可能正在受苦的人,都需要我们去弄明白真相。”
他看向苏半夏,目光温和却充满力量:“害怕是正常的,但不要让害怕阻止你前行。记住你奶奶教你的草药知识,记住你帮助他人时的善念,这些,或许就是我们此行的依仗之一。”
苏半夏看着方圆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她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小拳头:“嗯!我不怕!我要找到治好奶奶的药,还要……还要看看那些害人的坏东西到底是什么!”
休整完毕,两人再次上路。出了七星驿,道路愈发难行,多是盘旋于山腰的险峻驿道,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一侧是随时可能有落石的峭壁。雨水让路面变得泥泞不堪,马车行进的速度慢如蜗牛。
入夜,他们未能赶到下一个大的集镇,只得在一处位于半山腰、供行脚商人临时歇脚的简陋木棚投宿。木棚四面透风,仅能勉强遮雨,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
方圆让苏半夏在棚内相对干燥的角落休息,自己则守在门口,盘膝而坐,一边守夜,一边继续尝试以《灵枢营造法式》中的法门,结合自身真炁,构建一个微型的、稳固自身心神并隔绝外界不良气场的“结界”。
然而,当他将灵觉向外延伸,试图感应周围山川地气时,却感到一股极其隐晦、却无处不在的阻力。这里的灵脉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气息晦涩、混乱,充满了某种……惰性与死寂,与他处山川的灵动生机截然不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这片死寂之下,似乎又潜藏着某种极其暴戾、混乱的暗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在他凝神感知之际,忽然——
“呜嗷——!!”
一声凄厉、非人非兽的尖锐嗥叫,猛地从远处黑暗的山林中传来,穿透雨幕,直刺耳膜!那声音中充满了疯狂、痛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隐隐传来了类似的、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仿佛整个山林的活物都在瞬间陷入了某种癫狂!
苏半夏被吓得惊坐而起,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脸色惨白。
方圆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他清晰地感觉到,伴随着那嗥叫声,空气中那股混乱暴戾的暗流,似乎瞬间活跃、放大了数倍!甚至有一丝丝极其淡薄、却与图书馆“诅器”同源的阴冷邪气,混杂在风雨中,弥漫开来!
他立刻加强了对自身和苏半夏周围“结界”的稳固,将那无形的邪气隔绝在外。
“先……先生,那是什么声音?”苏半夏声音颤抖地问。
“山中异象,不必过于惊慌。”方圆沉声道,心中却已翻起巨浪。这绝非寻常野兽的叫声,更非自然现象。这分明是受到某种强大邪气或能量场影响,导致生灵心神失控、甚至产生异变的征兆!
老道士所说的“人变古怪”、“咬人”,茶客提到的“娃崽丢魂”,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这湘西之地的混乱程度,远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那“黑巫觋”的阴影,似乎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遗迹或祭坛,而是开始……污染这片土地本身!
(合)
嗥叫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下去。山林重新恢复了死寂,唯有雨声依旧。
但方圆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暗流已然汹涌,危机四伏。
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苏半夏,温声道:“没事了,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苏半夏点了点头,重新躺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大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睁着。
方圆则再无睡意。他守在门口,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灵觉提升到极致,密切关注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灵枢营造法式》残卷中,关于“地脉镇煞”和“营造庇护所”的篇章在他心中缓缓流淌。或许,到了湘西,找到相对安全的落脚点后,首要任务不是贸然探寻,而是要先设法建立一个稳固的“基地”,以此为中心,逐步厘清这混乱的气场,才能更好地展开后续行动。
而苏半夏……她作为“钥匙”,究竟会如何发挥作用?在这片被邪异气息笼罩的土地上,她那纯净的“月华命”和与草木亲近的体质,是福是祸?
还有那隐藏在幕后,可能已经死灰复燃的“黑巫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如此大规模地污染地脉、影响生灵,所图必然极大!
雨水敲打着木棚,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远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迷雾的不速之客。
前路,雾深似海,杀机暗藏。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