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城的天,依旧是那种透亮的好。
车窗外的风卷着秋日的干爽,拂过城郊的杨树林,卷起几片金红的叶子,又轻飘飘地落在柏油路上。
梁红靠着车窗,望着远处连绵的黛色屋脊,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踏实的暖意。
一路颠簸,可当看到柘城老街那熟悉的青石板路时,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老街的晨雾刚散,沿街的铺子陆陆续续开了门,卖胡辣汤的铺子冒着热气,蒸笼掀开的瞬间,肉包的香气混着葱花的鲜味儿飘了半条街。
剃头匠的铜幌子在风里晃悠,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几个老街坊搬着小马扎坐在墙根下,晒着太阳唠着家常,见了梁红,都笑着挥挥手:“小梁医生回来啦!”
梁红笑着一一应下,脚步轻快地拐进那条窄窄的巷弄,尽头就是挂着“梁氏医馆”木匾的小院。
木匾是爷爷传下来的,漆色虽有些斑驳,可“梁氏医馆”四个鎏金大字依旧透着股沉稳的底气。
院门口的青砖缝里,还长着几株顽强的狗尾巴草,风一吹,毛茸茸的穗子晃来晃去,像在欢迎他回家。
推开那扇带着铜环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惊起了院角槐树上的几只麻雀。
院子里的月季谢了大半,只剩几枝倔强的花苞还缀在枝头,石板路上积了层薄薄的尘土,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脚印。
梁红放下背包,先去井边打了桶清水,洗了把脸,冰凉的井水激得他精神一振,连日来的困顿彻底消散。
医馆的堂屋比院子里更显冷清,八仙桌的桌面上蒙了层细尘,阳光从雕花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把那些浮尘照得清清楚楚。
梁红挽起袖子,从门后拎出抹布,蘸了水,细细地擦拭着桌椅。
从八仙桌到条案,再到墙角的药柜,她擦得格外仔细,药柜上的小抽屉都被他一一拉开,确认里面的药材没有受潮,才又稳妥地推回去。
药柜旁的条案上,摆着个青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朵红莲,几天不在家,红莲依旧挺拔。
梁红小心地把瓶子挪开,擦了擦尘土,又换了瓶里的清水,指尖触到冰凉的水面时,他忽然想起在王营村的那些日子,想起齐知恩康复后舒展的眉头,想起崔通海老人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收拾妥当,堂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药香混着红莲的清冽气息,在空气里慢慢散开,那是独属于梁氏医馆的味道,安稳又安心。
梁红走到里间的医案后坐下,医案上还摊着他临走前没看完的医书,旁边的笔筒里插着几支银针,针身依旧锃亮。
伸手拂过医案的桌面,最后落在一本泛黄的《傅青主男女科》上。
这书是爷爷留给他的,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还留着爷爷用红笔做过的批注。
梁红小心翼翼地拿起书,坐在窗边的光线下翻了起来。
阳光落在纸页上,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衬得格外清晰,从调经方到种子方,从男科杂症到产后调理,傅青主的方子朴实却暗藏玄机,爷爷的批注更是一针见血,点出了许多用药的窍诀。
他看得入了神,连刘婶推门进来都没察觉。
刘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见她捧着医书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刚回来就钻到书里了,也不怕累着。”
梁红这才回过神,合上书站起身,笑着接过胡辣汤:“刘婶,麻烦你了。”
“啥麻烦不麻烦的,”
刘婶往屋里扫了一圈,见收拾得干干净净,满意地点头。
“你走这几天,诊所的门我天天都来瞅一眼,就怕进了贼。对了,昨天还有个姓李的大哥来找你,他媳妇怀不上娃,听说你看这个有法子,特地从乡下赶过来的,我让他今天下午再来。”
梁红舀了一勺胡辣汤,暖乎乎的汤汁滑进喉咙,熨帖得很。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下午我就在医馆等着。”
刘婶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梁红重新坐回医案后,没再立刻翻书,而是望着窗外的天。
柘城的太阳渐渐升高,把院子里的槐树叶子照得发亮,远处传来老街的叫卖声,混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构成了最寻常的人间烟火。
他忽然觉得,比起石室里的惊心动魄,这样守着医馆,看着老街的日升月落,给街坊邻里看些小病小痛,才是最踏实的日子。
只是他也清楚,有些缘分一旦结下,有些责任便无法推脱,就像崔通海老人那句“莫忘本心”的嘱咐,都在提醒着他,这世间除了寻常烟火,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梁红轻轻叹了口气,重新翻开《傅青主男女科》,指尖落在一行批注上,那是爷爷写的:“医者,仁心为本,术为末,辨症为先,不可拘泥于方。”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眼神渐渐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