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在偏殿窗边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麻,阳光的角度也渐渐偏斜。糖宝安静地趴在她的发髻上,不敢打扰。殿内一片死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仙鹤清唳,更添空旷。
心口处传来一阵莫名的、熟悉的悸痛,并不剧烈,却绵绵密密,仿佛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心脏最深处牵扯出来,另一端牢牢系在隔壁殿宇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
这感觉让她烦躁,又带着一丝无法抗拒的牵引。
她最终还是走出了偏殿。没有再去内室,只是远远地,隔着庭院中的琼花树,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笙箫默和药长老似乎已经离开,只留了两个沉稳的弟子在门外值守。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漫无目的地在绝情殿偌大的庭院中踱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明明是她“初来乍到”的居所,此刻看在眼里,却莫名生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那株枝干虬结的老梅,那方光滑如镜的练功石,甚至回廊转角处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祥云纹路的石墩……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石墩前。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纹路。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似乎有个穿着白衣的小姑娘,曾无数次坐在这里,双手托腮,翘首以盼地望着回廊的尽头,等待着那道清冷的身影归来。
那小姑娘的脸庞模糊不清,但那份期盼、雀跃又带着些许怯懦的心情,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与她此刻胸腔里的滞闷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是谁?
是她吗?
骨头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石墩的温度烫到。她快步离开回廊,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绝情殿后方那片幽静的桃花林。
时值初夏,桃花早已凋谢,枝头缀满了青涩的毛桃。林间灵气氤氲,比别处更浓郁几分。她寻了处干净的青石坐下,闭上眼,试图运转心法,平复翻腾的心绪。
然而,一闭上眼睛,更多的碎片便争先恐后地涌现。
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零散的感觉,声音,气息。
——是桃花羹清甜的香气,混合着绝情殿常年不散的淡淡冷香。
——是削铁如泥的断念剑破空之声,以及一个清冷嗓音耐心的指点:“手腕下沉三分,气随剑走。”
——是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下,一场心不在焉的剑舞,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白衣尊上。
——是深夜趴在书案上睡着,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带着体温的雪白外袍。
——是受了委屈不敢言说,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却总觉得暗处有一道无声注视的目光。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恋,是仰望云端时卑微到尘埃里的欢喜,是得到一点点回应便雀跃整颗心的傻气……
——是最后,诛仙柱上彻骨的冰寒,消魂钉入体的剧痛,还有蛮荒无尽的绝望……
这些碎片杂乱无章,带着百年前那个花千骨鲜明而炽热的情感——爱慕、依赖、委屈、恐惧、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骨头如今自以为坚固的心防。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额间已是一片冷汗。
那不是她的记忆!
至少,不全是现在的“骨头”该有的记忆!
那个痴恋师父、脆弱敏感、最终被伤到体无完肤的花千骨,和她这个立志逍遥天地、没心没肺的“骨头”,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为何,那些情感的余烬,依旧能如此轻易地灼伤她?
“不一样的……”她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我是骨头,我不是她……我不需要谁的守护,更不需要为谁的牺牲负责……”
然而,白子画濒死时望向她的眼神,他本能般为她引导仙力的信任,他呓语中那个脱口而出的“小骨”……这一切,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破她努力维持的疏离外壳。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桃林里来回踱步。青涩的桃子气息萦绕在鼻尖,却无法让她平静。
或许,她一直以来的洒脱,不过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逃避。逃避百年前那份过于沉重和惨烈的爱恨,逃避那个失败透顶的“花千骨”,也逃避……眼前这个为她几乎付出一切的白子画。
她以为忘记就能重生。
可有些东西,刻在了灵魂里,哪怕记忆模糊,情感的烙印却无法轻易抹去。
夕阳西下,将桃林的影子拉得很长。骨头终于停下脚步,望向绝情殿主殿的方向。殿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寂。
她该回去看看吗?
以什么身份?客卿?恩人?还是……那个他口中呼唤的“小骨”?
脚步迟疑着,终究还是没有迈出去。
她转身,朝着与绝情殿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入桃林深处。暮色吞没了她的身影,也暂时掩盖了心底那片翻涌不休的、属于过往的惊涛骇浪。
有些伤口,需要独自舔舐。
有些答案,需要在寂静中寻找。
(第八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