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如同一头年迈而固执的野兽,在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海面上挣扎前行。老旧柴油引擎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突突”声,每一次咳嗽般的剧烈震动都让人怀疑它是否会在下一秒彻底罢工。黑烟混杂着潮湿的水汽,被海风一吹,扑在脸上,带着机油和腐朽的刺鼻味道。
浓雾是航行最大的敌人。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有时甚至更低。目力所及,只有一片翻滚涌动的乳白色,吞噬了天空,吞噬了海平线,也吞噬了所有方向感。海浪在雾中显得无声而诡异,只有船体颠簸时传来的摇晃和脚下甲板的湿滑,提醒着他们正置身于茫茫大海。
苏念掌着舵,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虚无的白色。她不能依赖罗盘——老旧的渔船设备简陋,仪表盘上的指南针指针随着船体晃动而乱颤,根本不可信。她只能凭借出海前最后一次校准的方向感,以及对那张地图上海流和大致方位的记忆,在浓雾中艰难地保持航向。
江迟蜷缩在狭窄的船舱入口,紧紧抓着一根锈蚀的栏杆,抵御着船只的颠簸。他的脸色在昏暗的船灯映照下依旧苍白,胃里因为柴油味、霉味和持续的摇晃而翻江倒海,几次涌到喉咙口又被他强行咽下。他不敢吐,怕浪费本就宝贵的体力,也怕暴露更多弱点。
寒冷和湿气无孔不入,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船舱里虽然能稍避风雨,但那股混合着鱼腥、腐烂和海水的味道更令人窒息。
时间在单调的引擎噪音和永恒的浓雾中失去了意义。可能过了一小时,也可能过了三小时。只有油箱里缓慢消耗的燃油,和身体逐渐累积的疲惫与寒冷,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突然,引擎发出一阵不祥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剧烈咳嗽,黑烟陡然变浓,船速明显慢了下来,船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偏斜!
苏念眼神一凝,迅速调整操纵杆,试图稳住方向,但引擎的声响越来越无力。
“油路可能堵了,或者滤芯太脏。”她声音紧绷,快速说道,“我去后面看看。你稳住舵,尽量保持这个方向,别让它打转!”
她将粗糙的木制舵轮塞到江迟手里,简短地指示了基本操作——逆时针转是向左,顺时针向右,保持舵轮正中是直行。
江迟猝不及防,冰凉粗糙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激灵。他看着眼前这简陋得可怕的装置和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雾,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我……我不会……”他声音发颤。
“不会也得会!”苏念厉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不想死在这片雾海里,就给我稳住!”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敏捷地钻出船舱,冒着湿冷的海风和剧烈的颠簸,向船尾那噪音和黑烟的源头摸去。
江迟死死咬住牙关,双手用尽全力握住那冰冷的舵轮。渔船像一匹脱缰的劣马,在失去动力和人为控制的瞬间,猛地向右侧倾斜,船头开始不由自主地随着海浪打横!
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舵轮向反方向猛打!动作生硬而笨拙,力度控制完全失衡。
渔船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船体剧烈晃动,几乎要倾覆!冰冷的海水泼上甲板,溅了他一身。
“稳住!别转太急!”苏念的喊声从船尾传来,混杂在风浪和引擎的杂音中。
江迟心脏狂跳,额头冷汗涔涔,强迫自己放松一点紧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舵轮回正。船身终于停止了可怕的倾斜,但依旧在海浪中无助地漂荡、旋转。
前方是浓雾,后方是浓雾,左右都是浓雾。他完全失去了方向,只剩下手中这个冰冷而沉重的、仿佛连接着生死边缘的舵轮。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孤立无援中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船尾那令人心悸的咳嗽声终于减弱,紧接着,引擎发出一阵更加顺畅的轰鸣,黑烟也变淡了些。船身猛地一震,重新获得了向前的推力。
苏念的身影从船尾雾气中钻了回来,浑身湿透,手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她看了一眼脸色惨白、依旧死死抓着舵轮的江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接过了舵轮的控制权。
渔船重新找回了方向,破开浓雾,继续向着那片被红圈标记的、充满未知的海域驶去。
江迟虚脱般地瘫坐在湿冷的甲板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汗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刚才那短暂的、独自面对失控航向的恐惧,比任何记忆中的实验室痛苦都更让他感到绝望和无助。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离开了苏念,在这片茫茫大海上,他什么都不是,连最基础的求生都做不到。
而苏念掌着舵,望着前方无尽的浓雾,眼神深邃如海。
这仅仅是航程的开始。更深的危险,或许还在那片被标记的海域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