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像一只冰冷潮湿的巨兽胃袋，将两人吞噬。应急灯的光晕被压缩在极小范围内，在凹凸不平、渗着水珠的洞壁上投下扭曲摇晃的影子。海浪在外界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闷雷般的声响在洞内回荡，压迫着耳膜和神经。
江迟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明显的颤音，并非全然因为寒冷和伤痛。苏念最后那番话，像淬火的冰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之后，反而是一种被极端情境强行唤醒的、麻木的清醒。
他不再发抖了。只是 silent 地坐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过于瘦削的轮廓。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的情绪，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透露着某种内在的紧绷。
苏念处理完自己手臂外侧一道不知何时被锐物划出的细长血口，将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缠好。她的动作依旧稳定高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江迟身上。
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等待。仿佛在等待一把刀自己开刃。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只有海潮声规律地涌退。
忽然，江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苏念。昏黄的光线下，他灰绿色的眼瞳里，那些惊惶和脆弱似乎被强行压到了最深处，浮上来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手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那个人的手表……银色表盘，黑色皮革表带，红色的秒针……表冠的位置，镶嵌着一颗很小的、黑色的菱形宝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捕捉更多细节，眉头因专注而紧蹙：“他拿笔记录的时候……袖口往上缩……我看到他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个纹身。很小，是蓝色的……像是一个数字，又像是一个符号……‘7’？或者是‘Z’？看不真切……”
苏念听着，眼神专注如鹰隼，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不确定的音节都刻入脑海。这些细节，与她所知的周凛及其核心圈子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不上。一个新的、隐藏在更深处的角色？
“实验室里，”江迟继续道，语速很慢，却不再破碎，仿佛正强迫自己重新踏入那片噩梦之境，“除了化学品的味道……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很浓，像是……画室？”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左手那只黑手套无意识地攥紧，指节绷得发白：“他们……他们不是在制造普通的化学品……他们在……调色？模仿？不对……是复制……精确地复制……”
“复制什么？”苏念立刻追问，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他这来之不易的、相对连贯的记忆流。
“画……”江迟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底浮现出困惑与恐惧交织的神色，“很多画……古典的……放在特制的透明舱室里……有光线扫描……他们在分析……成分？笔触？我不懂……但他们说话时提到过……‘光谱’、‘肌理还原度’、‘年代模拟’……”
他的话语开始变得混乱，似乎触及到了更核心、也更禁忌的区域：“……还有活体实验……我不确定……但我听到过惨叫……从更深的房间里传来……还有……‘样本适应性’……‘载体排斥反应’……”
他猛地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鸣，颈侧刚刚缝合的伤口又隐隐渗出血丝：“……头好痛……他们给我注射……很多针……不同的药水……冷的……热的……像火烧……又像冰锥在凿骨头……”
苏念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试图安抚。她记录着这一切，将“画”、“复制”、“活体实验”、“样本”、“载体”这些关键词在脑中飞速串联。父亲笔记里那些零散的、关于高端艺术品伪造和生物化学试剂的记录，与江迟破碎的记忆碎片，正在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逐渐拼合。
周凛……他不仅仅是在走私。他是在建立一个庞大的、黑暗的、融合了尖端科技与残酷活体实验的……艺术品伪造帝国？而江迟，他所谓的“失忆”，他体内那些异常的“本能”，他手腕上的烙印……难道他就是那个“样本”？那个“载体”？
这个猜想让苏念的指尖微微发凉。
就在这时，江迟仿佛被某种极致的痛苦记忆击中，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右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左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隔着那层黑色手套，都能感受到其下的紧绷。
“手……左手……”他声音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排斥，“……他们最在意……总是测试……反应……不能……不能摘……”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念，眼神是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绝望的坦白：“……烙印……下面……还有……不能看……求你……”
苏念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钉在他那只始终戴着手套的左手上。
洞穴内空气凝固。
海浪声仿佛也在这一刻远去。
只有应急灯发出的、持续而微弱的电流嗡鸣声，以及两人之间紧绷到极致的 silent 对峙。
苏念缓缓站起身。
阴影将她笼罩，她的目光落在江迟那只剧烈颤抖、却被他用右手死死压住的左手上。
她没有说话。
但那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比任何逼迫都更具压力。
江迟眼中最后一点哀求渐渐褪去，只剩下全然的绝望和认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掐着左臂的右手。
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砂石地上，微微颤抖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有独立生命的怪物。
苏念向前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