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沈眉庄并未折返闺房,而是转身走向府中另一处幽静的院落——她的教养嬷嬷,兰因姑姑的居所。
行至院门前,她停下脚步,略整了整因疾走而微乱的衣襟与发髻,随即屏退了门口值守的老嬷嬷,抬手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扉。
“兰因姑姑安歇了么?学生眉庄,特来请教。”声音清越,带着远超年龄的沉稳。
室内静默一瞬,随即亮起昏黄的油灯光晕。一名小婢女开门见礼,沈眉庄微微颔首,步入室内。
兰因姑姑已披衣起身,端坐于外间榻上。年近四十的她面容端正,眼神沉静,即便深夜被扰,仪态依旧一丝不苟,尽显宫中多年的严谨风范。然而,当她目光触及门口的沈眉庄时,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异。
眼前的少女,容颜未改,周身气度却已判若两人。昨日那个因离别在即而哭红眼睛的小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冷冽。那眉宇间的锐利,眼神中的洞彻,竟隐隐透出她曾在宫中高位妃嫔身上才得见的上位者风采。
一夜之间,何以蜕变如斯?
兰因姑姑不动声色,只对屋内伺候的贴身婢女挥了挥手:“都退下,守好院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婢女悄无声息地退去,仔细掩紧房门。
室内顿时只剩下师徒二人。灯火荜拨轻响,映照着沈眉庄平静面容下暗流汹涌的眼眸。
“兰因姑姑,”沈眉庄无意迂回,声音压得极低,直奔主题,“方才,我无意听得奶娘与人私语。她收了甄府甄远道的赏钱,言道我自幼吃她奶水,必然言听计从,日后在京中,需得与甄家小姐多多亲近。”她略一停顿,语气更沉,“我还瞧见,奶娘从那人手中接过一包物事,隐约听闻,是要放入我的饮食当中。”
她每说一字,兰因姑姑的眼神便冷峻一分。待她言毕,兰因姑姑眉头已微微蹙起。她深知奶娘在沈眉庄心中的分量,若此等心腹之人早已被甄家笼络,那自家小姐与甄嬛此前的情谊,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这处心积虑的引导?
“甄府……当真是好心思,好盘算。”兰因姑姑声音冷肃,“他们这是欲将你牢牢绑在甄家船上,做一个听话的‘盟友’,为他们小姐铺路。”
沈眉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可惜,他们算盘打错了地方。”她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兰因姑姑,那眼神不再是小徒对师长的依赖,而是同盟者对伙伴的审视与托付。“兰因姑姑,后宫的那个位置,是我心之所向,亦是我沈氏一族未来所系。”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前路艰险,眉庄年幼,力有不逮。恳请姑姑,倾力相助。”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兰因姑姑凝视着眼前少女,那眼中的野心、决绝与超越年龄的清醒,让她心惊,更让她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可能。她侍奉太妃多年,宫中沉浮半生,岂是甘于平庸之人?旧主亡故,她出宫荣养,看似忠义,实含无奈。眼前这脱胎换骨的沈眉庄,或许正是她苦等的契机。
良久,兰因姑姑轻叹一声,伸手轻抚上沈眉庄稚嫩的脸颊,动作带着怜惜,更多的却是郑重。她深思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小姐既有此鸿鹄之志,老奴愿效犬马之劳。然,老奴亦有一事,积压心底多年,若小姐应允,他日登临高位,助我了却此愿,老奴此生便再无遗憾,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小姐直上青云。”
“姑姑请讲。”
“老奴有一侄儿,本是家中独苗,数年前携妻小外放巴蜀为官,不料途中遭遇‘山匪’,一家三口……无一生还。”兰因姑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蚀骨恨意,“起初只道是命数无常。然太妃娘娘病逝前,曾暗中查得些许线索,疑与当时风头正盛的舒妃有关。可惜娘娘骤然薨逝,老奴人微言轻,在宫中欲再行探查,却屡被德妃的人阻碍,所有证据,皆被销毁殆尽。如今四阿哥圣眷正隆,德妃地位稳固,此事……石沉大海,再无指望。”
她紧紧握住沈眉庄的手,力道透着她内心的激荡:“老奴孤寡一身,别无他念,唯此血海深仇,日夜啃噬于心。小姐,他日你若能手握权柄,可能……助我查明真相,为我那苦命的侄儿一家,讨还公道?”
沈眉庄反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如磐石:“眉庄,愿意。此事我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请姑姑助我!”
四目相对,无需多言。一个基于共同目标与利益交换的牢固同盟,于此夜悄然结成。
天明时分,梁府一切如常。
沈眉庄依原计划拜别外祖父母,登上了返回济州的马车,仿佛昨夜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而在她离去后,兰因姑姑便步入梁老大人书房。房门紧闭,二人密谈许久,内容无人知晓。只是自那日后,礼部尚书府内,开始陆续出现一些“意外”。
有负责外院守夜的小厮失足跌伤,有负责采买的嬷嬷被贼人所伤,有掌管部分库房的管事突发急症,皆被“体面”地送至京郊庄子“静养”。至于他们到了庄子后,伤势是否“恶化”,或“旧疾复发”,便再无人关心了。雷霆手段,于无声处清扫隐患,确保铁板一块。
马车行至半途,尚未抵达济州,一封沈眉庄亲笔信已快马送回京中。信中提及,她的奶娘及几位随行仆役,途中因马车失控,坠入湍急河流,尽数溺亡,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梁府上下不免唏嘘,只道是天有不测风云。甄府闻讯后,由甄夫人亲自领着甄嬛过府慰问。
厅堂之内,梁老夫人端坐主位,兰因姑姑侍立在一旁,低调得如同一个背景。当甄夫人携女踏入厅堂,言辞恳切地表达哀悼与关切时,一直垂眸敛目的兰因姑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甄夫人的面容。
就是这一眼,让兰因姑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住!那张脸……那张看似温婉端庄的脸,其眉眼神韵,竟与记忆中前四福晋柔则,八九分相似,同时想起太妃娘娘曾给她看过的、某个模糊画像上的女子有五六分相似!而那画像上的女子,据太妃娘娘当年隐晦提及,似乎与舒妃母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远亲关联。
心头巨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兰因姑姑几乎是立刻深深地低下头去,借由整理袖口的动作,完美地掩盖住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是巧合吗?还是……甄家与舒妃,早有关联?若真如此,那甄家刻意接近、甚至意图控制沈家嫡女,其背后所图,恐怕就远不止“固宠联盟”那么简单了!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她听见梁老夫人沉稳地回应:“劳甄夫人和嬛丫头挂心了,也是那起子奴才命薄,福浅,带累了眉庄受惊。已派人去济州送信,让她好生将养便是。” 话语间滴水不漏,全然将此事定性为意外。
兰因姑姑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再次抬眼时,已恢复成一潭静水,只是那水底深处,已暗藏了彻骨的冰寒与更坚定的决心。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依偎在甄夫人身旁、年纪虽小却已显露出不俗姿仪的甄嬛,心中冷笑:原来,从始至终,这都是一盘精心布局的大棋。而如今,执棋之人,该换一换了。
送别甄府来人后,兰因姑姑以“惊闻小姐途中受惊,心下难安,需亲往照料”为由,拜别梁老大人,离京南下,直奔济州沈府。
而那位本该葬身鱼腹的奶娘,此刻正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地跪在梁老夫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