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内,一片安静。只有生命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米迦躺在医疗床上,深度的药物睡眠本该让他无知无觉,但紧蹙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的轻颤,却暴露了他精神深处仍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他仍陷在噩梦中,梦里是无尽的猩红星空,是顾沉被能量旋涡吞噬时看向他的眼神,是掌心怎么也抓不住的流逝温度……
“嘀——嘀嘀——”监测他心率和的仪器发出了轻微的警示性变调。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瞬间,隔壁医疗舱内,一直静静关注着这边的顾沉,眼皮猛地一动。
他“听”见了。
灵魂融合后那更敏锐、深邃的精神力直接“感知”到米迦的痛苦。米迦精神海里波动如同涟漪,清晰地传递到他刚刚重塑完成,如同镜湖般的精神海表面。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股温和,纯粹的精神力,如同初春最轻柔的风,自顾沉眉心无声流淌而出,穿透两层强化玻璃的阻隔,精准地拂过米迦的额际,温柔地探入那片因他而动荡不安的精神海。
似暖流般包裹,抚慰,一遍遍传递着同一个意念:我在,我没事,安心睡。
米迦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身体的轻颤也平息下去,监测仪的警报声随之停止,恢复了平稳的韵律。
这一幕,落在一直密切关注着两边数据的云翊眼中,他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惊叹。顾沉对精神力的掌控,已经进入了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层面。
几个小时后,云翊亲自带着医疗团队为顾沉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身体评估。
结果令所有虫震惊。
“肋骨骨折愈合度95%……软组织挫伤基本消退……神经传导速率……这、这简直是奇迹!”
医疗官看着光屏上飙升的数据,几乎语无伦次。顾沉的恢复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现有虫族医学的认知范畴。
“可以了。”顾沉沙哑地开口,打断了医疗官的惊叹。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隔壁的米迦。“我要过去。”
云翊推了推眼镜,冷静地陈述医学风险:“公爵阁下,您的身体虽然恢复神速,但并未达到完全康复标准。观察室的环境并非无菌,移动过程也可能带来未知风险……”
“他在不安。”顾沉转过头,第一次将视线完全落在云翊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深邃如渊,“我能让他平静。还是说,你想看着他继续在药物也压制不了的情绪里消耗自己?”
云翊沉默了。他看了眼监测屏上米迦虽然平稳但明显低于健康水平的几项神经压力指标,又看了看顾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意识到,任何医学逻辑在这种伴侣间超越常理的精神联结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好吧。”云翊最终妥协,对医疗团队下达指令,“按照公爵阁下的要求,进行无菌隔离屏障布置,将医疗舱移至观察室,与米迦的病床并置。要确保两位阁下安全。”
当顾沉的医疗舱被小心翼翼推入观察室,与米迦的病床紧紧并拢,中间只隔着一道可升降的透明隔离屏障时,整个空间仿佛都为之一定。
顾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手示意云翊降下了那道屏障。
刹那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
顾沉微微侧身,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覆上了米迦放在身侧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他俩仿佛同时微微一颤。
顾沉感受到的是米迦手背微凉的皮肤,和其下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而沉睡中的米迦,仿佛也通过这真实的触碰,找到了最终的锚点,一直萦绕在眉宇间的那抹不安,终于彻底消散,呼吸变得绵长安稳。
顾沉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般的悠长叹息。一直扯着的精神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也就在这时,一种更加奇妙的感觉,顺着他们交握的手,悄然浮现在顾沉的感知里。
那是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
来源正是米迦微微隆起的小腹。
在顾沉浩瀚如海的精神力感知下,那里不再只是一个生理结构,而是一个散发着纯净、蓬勃生命力的小小“光团”。那光团对他散发出的温和精神力,表现出一种天然的亲近与雀跃。
顾沉心中一动,尝试着分出一缕比之前更加纤细柔和的精神力触角,如同透明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小小的“光团”。
没有遇到任何排斥。
那小小的光团,甚至主动又亲昵地“蹭”了蹭他的精神力触角。
一瞬间,血脉相连的悸动,如同最细微的电流,顺着那精神力的桥梁,回流到顾沉的心脏。
他“感受”到了。
那纯粹的情绪波动。是安宁,依赖,还有一种初生生命对本源力量的天然孺慕。
是他的孩子。
他和米迦的孩子,在回应他。
顾沉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用那缕精神力,极其温柔地环绕着那个小光团,如同为其构筑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无形摇篮,一遍遍传递着安抚与守护的意念。
他甚至能“感觉”到,在他这般温柔的滋养下,那小光团的活力似乎更加旺盛了一丝,连带着米迦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都仿佛红润了少许。
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交流,是独属于他们父子之间,最原始也最亲密的联结。
顾沉就这样,一手紧紧握着米迦的手,一手虚虚覆在米迦的小腹上方,闭着眼,同时守护着他的雌君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云翊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最终轻轻带上了观察室的门,将这片静谧安然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
时间在无声中缓缓流逝,窗外的模拟光线调节器,正将光线一点点调亮,模拟着黎分的到来。
顾沉维持着守护的姿势,极致的安宁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他,但也让某些冰冷刺骨的现实,在他清晰无比的思维中,一一浮现。
灵魂的彻底融合,让他承接的不仅是力量,还有那份属于少年顾沉沉重的情感烙印。
他此刻能清晰地“回忆”起,幼年时雄父顾凛看似关怀的眼神背后,那一丝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冰冷审视。所谓“父爱”,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说,那位老公爵,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倏然划过顾沉的心头,对顾凛的怀疑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如果顾凛这个雄父都有“问题”,那他留下来的“影”卫……
让他想想……
修斯老管家是可信的,他能感觉到那份源于时光的忠诚。但那些“影”呢?在他好几次生死关头,他们的反应总是慢了半拍,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缰绳拉住。
“并非不忠,是效忠的对象,或许从来就不止我一个。” 思及此,一股凛冽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这支暗地里的力量,必须彻底清洗,必须只听从他和米迦的意志,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要完全剔除。
至于虫皇和“博士”……猩红的星空、致命的旋涡、米迦苍白憔悴的脸……这些画面交织,在他心底燃起一片复仇火焰。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所有冰冷黑暗的思绪,如同试图侵蚀堤岸的潮水,倾涌而出。但奇妙的是,这些一触碰到他与米迦交握的手,便仿佛被一道温暖的墙挡住,再无法继续侵蚀他的本心。
他所有的筹谋算计,所有的力量,以及未来将掀起的风暴,都只为了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目的。为他掌心中的温暖,创造一个再无忧惧的永恒港湾。
顾沉的眼神因此变得愈发深邃坚定。
就在这时,他覆在米迦手背上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次微弱的蜷缩。
不是无意识的抽搐,那力道很轻,带着一丝探寻,像初生的幼兽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
顾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立刻收拢手掌,将那微凉的手完全包裹,用自己的体温去熨帖。
同时,他那浩瀚的精神力收敛了所有棱角,化作最柔和的薄雾,无声地萦绕在米迦周围,带着无声的呼唤:“我在,别怕。”
在他的凝视下,米迦那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它们挣扎着,仿佛在与沉重的梦境搏斗。最终,艰难地缓缓掀开。
冰蓝色的眼眸初时一片涣散,蒙着苏醒的朦胧与疲惫,失焦地望着天花板。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掠过冰冷的仪器,掠过苍白的天花板,然后,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牵引,毫无预兆地,跌入了顾沉那双近在咫尺,盛满了太多复杂情绪的温柔黑眸里。
那双眼睛里,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深入骨髓的心疼,有如释重负的庆幸,还有……那几乎要满溢出来,失而复得的珍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米迦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瞬间停滞。巨大的茫然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惊,以及一丝……被无数失望打磨过后,不敢触碰的小心翼翼。
他僵在那里,连指尖都忘了动弹,仿佛生怕稍一用力,这个太过美好的幻影就会如泡沫般碎裂。
顾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与痛楚交织蔓延。他喉结滚动,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米迦的手背,试图抚平那细微的颤抖。
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更带着能融化一切坚冰的笃定,清晰响起:“我回来了,米迦。”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米迦强行冰封已久的情感闸门。冰蓝色的眼眸中,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积聚、满溢,视线在刹那间模糊不清。
米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失态的痛哭,只是猛地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抓住了顾沉的手,指甲甚至无意识地陷入了顾沉的皮肤,仿佛溺水之虫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阻碍,无声从他眼角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迅速洇湿了鬓边的发丝和洁白的枕头。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虫心疼。那里面压缩了太多东西。失去音讯时蚀骨的恐惧,孤注一掷的坚持,日夜不休的煎熬,以及此刻,失而复得后,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喜悦与委屈。
顾沉没有说话。他只是贪婪地凝视着米迦,任由他宣泄。他收紧手臂,将那只颤抖的手握得更牢,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构筑起一个绝对安全的港湾。
滴泪不断沿着米迦的脸颊滑落,滴在他俩紧紧交握的手上,带着灼虫的温度。
就在顾沉以为这无声的宣泄会持续一阵时,米迦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被他握住的手,猛的挣扎着向上,紧紧抓住了顾沉胸前的衣襟。
他抓得那样用力,指节分明,仿佛要将自己永远锚定在这个失而复得的港湾。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冰蓝色的眼眸被水汽洗得异常清亮。那里面翻滚着所有后怕、委屈和深入骨髓的依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试了几次,才终于带着令虫心碎的浓重哭腔,挣扎着吐出了那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
“不要……再丢下我……”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几乎不成句子,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重重敲击在顾沉心上。
米迦不是在要求承诺,而是在乞求。放下了所有骄傲与坚强,仅仅是以一个害怕再次失去挚爱的伴侣的身份,发出最卑微的恳求。
顾沉浑身一震,仿佛被这道微弱的声音惊醒。
他一直以为,将米迦护在身后,独自面对危险,是爱,是保护。直到此刻,直到亲耳听到米迦这带着血泪的乞求,他才幡然醒悟。
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对米迦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抛弃和折磨?
是他错了。
巨大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愧疚,如同冰水般浇透了他的全身。他看着米迦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和委屈,心脏疼得蜷缩起来。
他回望着米迦良久后,低下了头,轻轻吻去米迦脸上的泪水,咸涩的味道在唇间漫开。
“我保证,”他的声音哑得不行,却异常坚定,“没有下一次。以后去哪儿,都一起。”
听到这句话,米迦的身体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将额头抵在顾沉的颈窝。泪水依旧控制不住的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
顾沉紧紧搂住他,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眼神却望向虚空,无比清明与坚定。
他已经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命从来不只是他自己的。他的每一次冒险,都牵着一颗心,一个未出世的生命。他必须更强,更谨慎,但他的道路,必须要有米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