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猎猎,卷着尘土从陈桥镇外扑面而来,街头巷尾的布幌子被吹得猎猎作响。天色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心口发闷。一个肩挑菜担的年轻人逆风而行,身材瘦削,脸庞被风吹得有些泛红。他步履稳重,似已习惯了这等天候。他叫郭海寿,自小便挑担贩菜,每日一大早便往城里赶,为的不过是赚几个小钱,回去给失明的老母亲买些米粥充饥。虽家贫如洗,却不曾有一日偷奸耍滑,镇上人都认他是个“郭孝子”。
可他没想到,今日这一遭,竟会因那一阵风,被人生生从街头拖走。
“就是他,落帽风!”张龙、赵虎两个开封府役人一前一后冲上前来,动作迅猛如狼扑兔,一把擒住他便往东岳庙拉去。郭海寿吓了一跳,肩上的菜担瞬间翻倒,青菜韭叶撒落一地,豆角掉进了泥水沟里。他还未来得及辩解,已经被强拽着走了数十步。
“我不是贼!你们抓错人了!”郭海寿挣扎高呼,声音在风里被吹散开去。
太平坊上的街坊们看见此景,顿时炸了锅。有老汉拄着拐杖破口大骂:“那是郭孝子啊!从小挑菜养娘,十年如一日,怎么就成贼了?”
一妇人放下手中豆浆桶,怒道:“包大人怎么也抓他?这官还讲不讲理?”
瞬息间,议论如潮,有人扛起他倒落的菜担,有人扯开嗓子招呼邻人,三五成群,愤怒如火。短短一刻钟,便有二三百人簇拥成队,呼啦啦地向东岳庙赶去。
东岳庙中,包拯已坐堂设审。庙内幽暗,檐下风声如号,铜钟轻颤,香烟未燃,神像肃穆。张龙赵虎将郭海寿拽至殿前,跪地禀道:“大人,小人已将落帽风拿到。”
包拯面沉如水,微一点头,道:“带上来。”
二人将郭海寿按至阶下,喝道:“跪下!”
郭海寿被粗暴地一推,却强自站稳,倔强道:“我没犯事,不跪!”
包拯抬眼打量此人,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皮肤略黑,五官平常却极端正,目光坦然不惧,一身破旧短衫却洗得干净。他心头微动:这哪里像是作奸犯科之徒?
面上却故作威严,沉声喝问:“你这人不懂王法么?见本官还敢不跪?快说你的来历!”
郭海寿拱手,眼神清亮:“大人在上,小人姓郭名海寿,家住陈桥镇,自幼丧父,娘亲双目失明,小人每日贩菜为生,养母度日。虽是寒门,却未曾违法乱纪。今日不过是赶集途中,忽被这两位官差扭拿,实在冤枉。小人未犯法,所以不跪。”
包拯点点头,沉声道:“你名叫落帽风么?”
郭海寿摇头:“小人名为郭海寿,从未听说什么‘落帽风’,也不知何事得罪了衙门。”
包拯暗自冷笑,这分明是张龙赵虎乱抓良民,拿来搪塞交差。他一手负后,一手抚须,眼中冷意一闪:二人查案无方,却妄拿无辜,此风不可长。
正欲开口责问,忽听庙外人声鼎沸,脚步如潮,原来太平坊百姓已至。一时间,廊前阶下人头攒动,老老少少、男女都有,皆神情激愤。排军数十人高声呵斥,欲拦众人入庙,却被包拯抬手制止。
“无妨,让他们进来。”
百姓涌入殿前廊下,却不喧闹,只肃然站立,气氛压抑如暴雨前夜。包拯望着他们,语声沉稳:“你们如此聚众而来,欲作何事?莫非要与朝廷作对?”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出,声音洪亮:“大人息怒!郭海寿乃我等街坊邻里,贫苦却孝顺。每日肩挑担子,养活双目失明的老母,从未惹事滋非。今日被误抓,我等闻讯心惊,恐他母亲无以为食,特来求情。”
另有妇人抱着孩童,高声应道:“大人若不信,菜担犹在,此人冤枉!但求大人明察,不使忠良蒙屈!”
众人齐声附和,一片恳切之语,激荡庙中。
包拯一声断喝:“肃静!”
群情立止,万籁俱寂。
包拯沉声唤来张龙赵虎,寒声如铁:“你二人奉命拿‘落帽风’,怎生擒来郭海寿,妄作交差?可知是何罪?”
张龙、赵虎扑通跪倒,惶急叩头:“大人明察!我等并非胡乱行事,只因今日搜查途中,突遇狂风,将牌票吹起,我们一路追至太平坊,见此人手持牌票,误以为就是落帽风……”
包拯怒声打断:“胡说八道!风卷帽,风卷纸,不过天象。风乃虚无,你等奉命捕风捉影,竟胡乱拘民,视法如儿戏,该当何罪?”
二人惶恐如泥:“大人恕罪!小的愿再去寻风。只求饶命,若是打断腿脚,便无法查案了……”
包拯冷笑一声,挥袖道:“午刻之前,务必将真正落帽风查明。如再犯错,定当重责!”
二人磕头如捣蒜:“谢大人开恩!”转身连滚带爬逃出庙门。
庙前风声渐弱,天边浮动的乌云散去几分,斜阳洒落在东岳庙的石阶上,拉长了人影。张龙和赵虎站在庙外,面面相觑,一脸愁容。
赵虎低声说道:“张兄,咱们今天恐怕真是要倒霉了。”
张龙摇头叹气,声音压得很低:“赵弟,这事实在不好收场。那什么‘落帽风’,根本就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我们从头到尾连人影都没见到,怎能交差?不如再去陈桥转一圈,装模作样查访一番,回去就实话实说。捉不着就捉不着,大人若要革职降罪,也认了。”
二人无奈点头,打定主意先稳住局面,再作打算。
庙中,包拯起身望着郭海寿,语气平稳却不失庄重:“你是清白之人,本官自不会冤枉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不必再耽搁。各位乡亲,也请散去,莫再喧哗。”
围观的百姓齐声应道:“多谢大人开恩,郭海寿能回去,他母亲就能活命了!”
包拯点点头,目光落在郭海寿身上,又道:“念你孝顺母亲,辛苦谋生,实属可敬。这里赏你五两银子,拿去做点小生意,好好养家。”
站在旁边的董超早已备好银两,恭敬地交到郭海寿手中。
郭海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双手捧着银子,眼眶泛红。他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厚恩,小人铭记在心。”
他站起身来,重新背起菜担,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东岳庙。街上的百姓也都跟着散去,嘴里却仍在议论不停,人人都在夸赞包大人是个清官、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郭海寿回到太平坊,把菜担寄放在熟人的摊位上,便急急赶回家中。他推开破旧的茅草门,屋内昏暗潮湿,破砖铺地,冷风直灌。
“娘,我回来了。”他扬声喊道。
屋里传来年老妇人的声音,沙哑而慈爱:“孩子,你才出门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郭海寿快步走进屋,坐到母亲床边,激动地说道:“娘,今天真是惊险万分!我在街上挑着菜走着,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把一张官府的牌票吹到我脚边。我刚把那纸拾起来,两个差人就冲上来说我是贼,把我拽去了东岳庙。”
老妇听得眉头紧皱,刚想问话,郭海寿已经抢先说了下去:“庙里坐着一个官员,穿一身黑,脸也黑得吓人。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还不肯跪他。他问了我一通,又有街坊百姓作证我孝顺,他才放了我,还赏了我五两银子!”
老妇愣了下:“那人如此仁心,是哪位官?”
“娘,那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包拯!就是大家都说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包公!”
老妇一听,身子一震,脸色变了几分,连连说:“是他,是他!孩子,你快去把他请来!为娘有一桩大冤,要亲口告诉他。”
郭海寿吃了一惊:“大冤?娘,咱们住在这破窑里虽苦,但这些年谁也没欺负我们啊,哪来的冤屈?”
老妇沉默良久,低声道:“这冤不是现在的,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你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这件事我埋在心里十几年,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今日既然包拯来了,这冤必须由我亲自说出口。”
郭海寿面露犹豫:“万一包大人不肯来怎么办?”
老妇语气坚定:“你只需告诉他:一老妇,藏着十八年前的冤情,非他亲到不可。包拯是个明理之人,他一定会来。”
郭海寿点头:“好,孩儿这就去请他。娘你先把银子收好。”
说完,他转身出了破窑。
东岳庙内,张龙和赵虎正在跪地请罪:“大人,属下二人寻遍街巷,实在找不着什么落帽风,请大人恕罪。”
包拯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这落帽风本是风起冤起的征兆,如今既无实证,也就罢了。”他心中另有要事挂念,便吩咐人备轿,准备返京。
张、赵二人听得不再追责,悄悄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庙门:“大人,我母亲请您去告状。”
排军正欲呵斥,郭海寿已快步入内:“我家娘有冤,说必须亲见大人诉说。其他官她不信,只信包大人。”
包拯闻言,抬手止住众人:“不用拦他。”
他望着郭海寿,眼神平静而深远:“你母亲在哪里?”
“在家中破窑中等候大人。”
包拯点头:“走。”
他当即命人起轿,吩咐不可敲锣打鼓,免得惊扰病老。整队人马悄然启程,由郭海寿在前带路。
穿过集市,太平坊上仍有不少人。有人看见他,一脸讶异地喊:“海寿,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跑出来?还带着一群官兵?”
郭海寿笑着回道:“我娘请包大人上门告状。”
那人一愣:“包大人会来?”
“你看后面那轿中之人,莫非不是包大人亲至?”他指了指后方的官轿。
太平坊巷口,阳光已西斜。街上行人渐多,议论纷纷,众人远远望见包拯的官轿在破旧街巷中缓缓行进,身后还有排军紧随,场面肃静又奇特。
有老汉扶着拐杖眯眼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来:“世上哪有这等事?那破窑中住的是个五十岁的瞎眼老婆子,一穷二白,疯疯癫癫的样子。如今却要包大人亲自上门听她告状?这婆子怕不是烧坏了脑子吧。”
也有人摇头不信:“莫说百姓告官,哪有反过来让官到门来听冤的?再说,这婆子双眼都瞎了,怎知谁是谁?也许连包公是谁都没分清,就胡言乱语。”
“看这阵仗,包公居然真往那破窑里去了……这世道也真稀奇。”众人议论着,也都跟在后头,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破窑前,郭海寿已立在门前,抬手向包拯一指:“大人,到了。这就是我家。”
他又转身朝屋内喊道:“娘亲,包大人到了!”
破屋内,昏暗潮湿,一张破席铺在地上,墙角堆着杂物。老妇坐在靠墙的草垫上,闻言不慌不忙地道:“孩儿,把那条破凳摆到中间来,扶我坐正些。”
海寿将凳子摆好,将她搀扶过去坐下,自己立在旁边。
此时,包拯的轿子已停在破窑前十几步外。他眉头微皱,望着眼前这低矮、残破的屋舍,开口吩咐张龙、赵虎:“你们去叫那妇人出来,有话就当面诉明。”
张、赵领命来到门前,高声道:“屋里的人听着,包大人亲自来了,有冤情速速出来禀告!”
屋内传出老妇平静的声音:“让包拯进来,我有话要亲自跟他说。”
张、赵二人一愣,顿时变了脸,怒道:“大胆妇人,竟敢直呼大人名讳,还要大人进你这破屋?你是不是疯了?”
老妇冷冷回应:“我当然叫得包拯的名字。你们不必废话,快让他进来,我要跟他讲几句话。”
两人气得直咬牙,又觉得这老婆子疯疯癫癫,嘴里乱说也不值当较真,只好回禀:“大人,那妇人疯癫无礼,不仅直呼您名讳,还要您亲自进去与她谈话。”
包拯微微一挑眉:“她要本官进去见她?”
张龙点头:“正是。她还说只跟大人当面讲,不肯出来。”
“她何以如此放肆?”
赵虎讪讪道:“说是有冤情,非亲见大人不可。”
包拯听罢,眯起眼睛,心里却起了兴趣。这等贫贱老妇,竟敢不顾尊卑,反要求官员上门面谈,若非疯癫,必有因由。想了想,他淡淡道:“也罢,本官便走一趟。”
他抬手吩咐停轿,不理周围排军低声的惊讶与私语,迈步而出。
张龙、赵虎小声在旁咕哝:“今日这事说出去,只怕旁人都笑话大人昏了头,真被这疯妇人耍了。”
破窑门低狭,包拯身形高大,只得低头弯腰,小心踏入屋内。一股潮湿霉气扑鼻而来,昏暗中,只见老妇坐在屋中那张破凳上,头发蓬乱,衣衫破旧,脸庞干瘦焦黄,两目浑浊发白。但她虽目盲,神情却沉定,坐姿笔直,隐隐透着一股异样的气势。
郭海寿悄声道:“娘,包大人来了。”
老妇缓缓转头:“在哪儿?”
包拯躬身答道:“老夫在此。”
“包拯?”老妇听见声音,微一侧头,语气平淡,“靠近些,我听不清。”
包拯眉头一挑,仍迈步上前。
“还不够,再近些。”老妇声音略严厉。
包拯一咬牙,又近前几步,站在她面前。
忽然,老妇双手猛地抬起,在空中摸索。包拯本能地欲退,但随即站定,任她双手摸至自己腰侧。她的指尖摸过官袍,又轻轻在他脑后骨上按了几下,然后低声喃喃:“正是……三叉骨清奇不凡……果然是他。”
包拯此刻已然心中狐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认得老夫?”
老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衣角。片刻后,她声音低哑却铿锵:“包卿,老身有一桩天大冤情,十八年来,走遍官衙无处可诉。昨日夜里梦见神人托梦,说今日定能逢明主。老身拼尽残命,也要让这桩冤屈大白于世。”
包拯闻言,心中一震——她刚才叫自己什么?“包卿”?那是宫中、贵人之间才有的称呼。一个破窑中老妇,怎会用得这等字眼?
他压下惊疑,正色问道:“不知夫人是何人?这桩冤情又是为何?”
老妇并未立刻回答,只道:“包卿,请先起身再说。”
包拯这才想起自己仍跪在地上让她摸骨,膝盖早已发酸,连忙起身,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却谈吐不凡的老妇人。
她到底是谁?十八年的冤,又与自己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