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打断了他,“自有礼部的人去办!爱卿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给朕养好身子!”
徐光启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那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不远处那张被烛火照亮的书案。
“臣知道自己这盏灯……油尽了。”
“可有些事……臣放不下啊!”
朱由检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宽大的书案上,摊着厚厚一叠手稿,旁边散落着几件奇特的铜制仪器,是观测星象用的象限仪和纪限仪。
“那是《崇祯历书》。”(明朝沿用的《大统历》已施行三百多年,误差日益增大。崇祯二年五月,钦天监对日食的预报出现明显错误,而徐光启依据西方天文学方法推算的结果却与实际天象相符。故而设立历局,任命徐光启督修历法。)
徐光启的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股焚尽生命般的执拗。
“修历,关乎国朝正朔,关乎农时天道……臣带着汤若望、罗雅谷他们,参照西法,纠正大统历的谬误……”
“一百三十七卷……如今……如今才算定稿一百零五卷……”
两行浑浊的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
“还差三十二卷。”
“还有五星运行的算法,还有恒星位置的星表…老天爷…不给臣时间了…”
朱由检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手稿。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复杂的几何图形和精密的演算公式,夹杂着无数朱笔批改的痕迹。
是这位七旬老人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血。
“除了历书……”
徐光启又指向地上的几个大木箱。
“那里头,是臣毕生搜集的农书,还有臣这些年推广番薯、玉麦的心得……”
“《农政全书》……臣写了很多,但稿子太乱了……”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紧紧抓着朱由检的衣袖,眼中满是恐惧和哀求。
“陛下……臣不怕死!”
“臣怕的是,臣死之后,这满屋子的心血,会再变回废纸啊!”
“臣怕的是,谁还能看得懂那些泰西水利图纸?谁还能将这《农政全书》整理成册?”
“臣怕……大明刚刚打开的一扇窗,就这么……关上了啊!”
朱由检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纸张。
这些,本该引领一个民族走向近代的火种!
朱由检转过身,重新在床边坐下。
他握住徐光启冰冷的手,表情肃穆。
“爱卿!”
“《崇祯历书》,你举荐李天经,朕就用李天经!朕会亲自盯着钦天监,把它修完!谁敢敷衍,朕就砍了谁的脑袋!”
“汤若望也好,罗雅谷也罢,只要他们有真才实学,朕不吝高官厚禄,定让他们将西学融合在大明发扬光大!”
徐光启灰败的脸上,猛地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
朱由检没让他开口,继续说道:
“《农政全书》!朕会亲自为你寻访能臣,将它整理、刊印、颁行天下!”
“朕要让大明每一个州,每一个县的县衙里,都摆着你的书!”
“朕要让天下每一个农夫,都知道是你徐光启,教给了他们亩产更高的新粮种!”
朱由检俯下身,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到老人耳边。
“爱卿,你睁开眼,看着朕。”
“你未竟之志,朕绝不会忘!”
徐光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天子。
这位陛下,比他这个钻研了一辈子的老头子,更懂这些“奇技淫巧”的价值。
他懂。
“有陛下此诺……”
徐光启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臣……死而…无憾!”
紫禁城的雪扫了三日,未见干净,反倒在背阴的墙角垒得更实了。
乾清宫西暖阁,地龙烧的温度宜人。
朱由检坐在御案后,指尖捏着一份奏疏。
那份卢象升从朔方发回的《请改军功疏》,已在案头静置了三天。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三位臣子。
兵部尚书孙承宗,满头银发,精神如一株雪中老松。
兵部侍郎孙传庭,腰杆笔直,面无表情。
英国公张维贤,正捧着一杯热茶驱散寒意。
“朕这两日,总是睡不安稳。”
朱由检将那份奏疏轻轻推向案台边缘。
“袁爱卿走了,徐爱卿又倒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英国公,孙师傅,你们二位,务必要给朕保重好身子。”
“大伴,传朕旨意。”
“赐两位爱卿‘貂裘’各一件,特恩准乘暖轿入宫。”
孙承宗与张维贤闻言,立刻就要离座下跪。
“不必多礼。”
朱由检抬手虚按。
“坐着说。”
他指了指那份奏疏。
“卢象升想在朔方改新军功法,不行首级功,改行考成法与连坐法,还要新设一个‘纪功官’。”
“折子你们都看过了,说说吧,怎么看?”
孙承宗最先开口。
老尚书捋了捋颌下雪白的胡须,每个字都像是掂量过一般,沉稳至极。
“陛下,老臣以为,卢建斗此举,是切中肯綮的虎狼药。”
“以往只认首级,为了几颗人头,杀良冒功者有之,见死不救者有之,甚至为抢夺尸首,友军拔刀相向,这等丑事,老臣在辽东亲眼见过不止一桩!”
“卢建斗将首级降格,重实效,重阵列配合,这是要把兵,往‘战阵’的正道上引。”
“若能推行,我大明必能成为真正的铁军!”
孙承宗话音刚落,孙传庭便继续说道。
这位以酷烈闻名的兵部侍郎。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但依臣看,这折子里最妙的,还是那‘连坐’之法。”
“兵者,凶器也。不以重典,无以立威!”
“以前当兵,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一队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敢临阵退缩,谁敢冒领功劳,不等军法官动手,身边的袍泽就能先把他撕了!”
“于治军而言,此乃上策!”
朱由检微微颔首。
孙传庭这人,骨子里的狠劲胜过许多武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始终沉默的张维贤身上。
“老国公,您怎么看?”
张维贤缓缓放下茶盏,那张刻满风霜的老脸上,浮起苦涩的笑意。
“陛下,两位孙大人说的,都在理上。”
“这法子是好,千好万好。”
“可老臣这心里,总觉得有个坎儿,恐怕……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