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三毛的心,被儿子最后那句话,狠狠攥了一下。
做主?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无比遥远。
他活了四十多年,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何为“做主”。
他猛地伸手,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另一只手颤抖着去关那扇根本关不严的破烂木门。
“疯了!你真是疯了!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孔三毛压着嗓子,声音里满是恐惧。
与此同时,衍圣公府内,气氛有些压抑。
孔衍植端坐堂上,下面站着十几个从各地庄子连夜赶回来的管事。
这些人,平日里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此刻却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说吧,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孔衍植的语调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喜怒。
一个管事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谄媚又不安的笑。
“回公爷的话,是有些泥腿子被官府的人蛊惑了,私下里嚼舌根。不过都是些没胆的货色,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要咱们看紧点,过两天他们就忘了。”
“忘了?”孔衍植眼皮轻轻一抬,“本爵看,是你们忘了衍圣公府的规矩!”
他抓起一份密报,摔在桌上。
“邹县,泗水,都有佃户聚集在村口听官府的宣传,甚至还有人,敢当面问你们,田贷是真是假!”
管事们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公爷,这……这不能怪我们啊!那周王太阴损,派了戏班子来,把那些歪理邪说编成顺口溜,敲锣打鼓地唱。那些泥腿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
“是啊公爷,他们还说,要替人翻几十年的旧案!这不是明摆着要挖咱们的根吗!”
孔衍植看着这群只知享乐、不知忧患的族人,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烦躁。
他冷声下令:
“从今日起,所有庄子,加派人手巡视!”
“严禁佃户与外人接触,更不许聚集议论新政!”
“若有不从者……”
他顿了顿。
“先礼后兵。告诉他们,谁是他们的主子。若是不听,再动家法。”
“但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闹出人命,给周王留下口实。”
“是!公爷英明!”
管事们如蒙大赦,连声应诺,匆匆退下。
在他们看来,对付一群泥腿子,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衍圣公府的威名,就是最管用的家法。
孔家后庄。
管事孔福,一个养得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正带着几个打手,在庄子里巡视。
他听了一夜的汇报,胸中的火气早就憋不住了。
什么狗屁新政,什么田贷,在这孔家庄,他孔福的话,就是王法。
他看见几个佃户聚在田埂上,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东西,他一看就懂。
那是希望。
一种让他极其厌恶的东西。
“都杵在这儿干什么!不用干活了?孝敬都准备好了?”
孔福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去,一双三角眼里满是阴鸷。
佃户们立刻像受惊的鹌鹑一样散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个个都哑巴了?”孔福冷笑一声,随便指着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你,孔老四,你家的那只老母鸡,养肥了没有?我可告诉你,今年公爷府里要宴客,孝敬的东西,可不能比往年差了!”
那叫孔老四的佃户,身子一抖,嗫嚅道:“福…福管事,今年雨水少,收成…收成不好。家里实在…”
“收成不好?”
孔福的音量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你的意思是,衍圣公府的脸面,还比不上你家那几颗粮食?”
他一脚踹在孔老四的腿肚子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我告诉你,鸡、鸭、新米,一样不能少!否则,我扒了你的皮!”
周围的佃户,敢怒不敢言,头埋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少年,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
正是孔三的儿子。
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这世道完全磨灭的血气。
“凭什么!官府的宣传队说了,朝廷的新政,是要减税,没说还要交什么孝敬!”
一句话,让整个庄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孔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想冲上去拉住儿子,双腿却软得像两根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孔福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那少年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副神态,像在看一只自己笼子里养的,却妄图啼鸣的公鸡。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少年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我说,皇帝爷的新政……”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少年的脸上。
孔福甩了甩自己发麻的手掌,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颤抖。
“皇帝爷?”
“在这曲阜地界,衍圣公就是天!”
“你爹娘没教过你规矩,今天,我来教教你!”
他对着身后的打手猛地一挥手。
“把他给我绑到祠堂门口的柱子上!”
几个打手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孔三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孔福的大腿,涕泪横流。
“福管事!福管事!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这一回吧!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额头去撞地上坚硬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孔福一脚将他踹开,满脸的暴戾。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
很快,少年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祠堂门口那根浸透了岁月痕迹的石柱上。
孔福从一个打手手里,接过一根浸了油的牛皮长鞭。
他在空中甩了一个响亮的鞭花,对着周围所有被驱赶过来围观的佃户,厉声嘶吼。
“都给我看清楚了!”
“这就是私通官府,妄议主家的下场!”
鞭子高高扬起。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抽在少年的后背上!
噗嗤!
衣衫破裂,一道血痕瞬间绽开。
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啊——!”
孔三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想要冲上去,却被两个打手死死按在地上,脸颊被压进冰冷的泥土里。
鞭子,一下。
又一下。
没有停歇。
少年起初还在惨叫,后来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最后,彻底没了声息,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不知是死是活。
整个孔家庄,除了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孔三喉咙中不断发出的呜咽,再无半点声音。
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孔福打累了,将血迹斑斑的鞭子扔在地上,用脚尖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少年。
他指着柱子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对着所有佃户,一字一句,厉声喝道。
“都记住了!”
“在这儿,你们生是衍圣公的人,死是衍圣公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