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藩锡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那一道盖着兖州府大印的公文,在他袖中,此刻仿佛烙铁一般滚烫。
轿子很稳,可他的心,却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周王殿下那句“保举你入廉正司”,以及自己心底对新政的认可!
他今日此行,就是纳下的投名状。
从此,他便与整个山东士林,尤其是曲阜孔家,彻底割裂,不死不休。
赢了,天子脚下,一步登天。
输了,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轿子在衍圣公府门前停稳,邓藩锡整了整官袍。
通报之后,他被引进了昨日周王才坐过的正堂。
当代衍圣公孔衍植,依旧是一身素雅的常服,含笑坐在主位,仪态雍容,仿佛早已料到他的来访。
“邓大人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孔衍植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天然的熟稔与客气。
邓藩锡不敢落座。
他躬着身,从宽大的袖中,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取出那道公文。
“下官奉周王殿下之命,前来向衍圣公呈送公文。”
一名管事上前,将公文接过,转身呈给孔衍植。
孔衍植慢条斯理地展开卷轴。
厅堂内,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邓藩锡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
公文不长。
彻查田亩。补缴税赋,自万历年始。
邓藩锡的眼角余光钉在孔衍植那张清癯的面庞上。
他看见,那张脸上的笑意没有分毫改变。
他看见,那双握着卷轴的修长手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本爵知道了。”
孔衍植将公文缓缓卷起,优雅地随手放在案几上。
他甚至还抬了抬手,声音依旧温和。
“邓大人一路辛苦,来人,看茶。”
“下官不敢!”
邓藩锡于此地如坐针毡,立刻推辞道。
“公文既已送到,下官不敢多扰,这就告退!”
孔衍植没有挽留,只是含笑颔首。
“那便不送了。”
邓藩锡躬身一揖,逃也似地退出了正堂。
直到他重新坐进轿子,官轿起行,彻底驶离曲阜县城的地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衍圣公府,正堂。
在邓藩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刹那。
孔衍植脸上那副温和的笑容,如同精美的瓷器面具,一寸寸地崩裂、剥落。
他拿起案几上的那份公文,手腕猛地一抖!
“啪!”
一道脆响,那份象征着皇权的公文,被他狠狠地掼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
“欺人太甚!”
孔衍植再也无法维持圣人之后从容不迫的风度,胸膛剧烈起伏,双目之中是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滔天怒火!
“来人!”
他的声音嘶哑而扭曲。
“召集所有族老,即刻到议事堂!”
半个时辰后。
衍圣公府最深处的议事堂内。
孔氏一族最核心的十几位族老,尽皆在座。
那份被摔过的公文,在他们手中一一传阅。
一时间,议事堂内炸开了锅。
“补缴万历年至今的税赋?这……这是要挖我们孔家的根啊!”一名掌管钱粮账目的族老,胡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衰草,声音里带着哭腔,“这笔账,是天文之数!这是要挖空衍圣公府!”
“这是敲诈!这是明抢!”一个年轻族老(这里不是毛病,考取了功名也能拥有威望)猛地拍案而起,满脸涨红,“周王他凭什么!我孔家受历代先皇优免,此乃祖制!他这是违背祖宗成法!”
“对!上万言书!联络天下士子,弹劾这个周王!我就不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弹劾?弹劾有什么用!”有人发出绝望的冷笑,“周王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当今皇上!”
吵嚷,叫嚣,惊慌交织成一锅沸粥。
“都给我闭嘴!”
孔衍植一声怒喝,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缓缓站起身,视线如刀子般,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天,还没塌下来!”
孔衍植声音周正。
“周王,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这笔税,我们一个铜板都不能交!”
“一旦交了,就等于我们亲口承认,这两百年来,我孔家兼并田产,接受投献,皆为非法!”
“一旦交了,我孔家‘仁义’的牌坊,就塌了!就等于自断根基!日后天下人谁还会敬我们?谁还会信我们?”
孔衍植走到堂中。
“周王这一招,是阳谋。”
“他不敢直接对我们硬来,怕激起士林哗变。所以,他要用民意来压垮我们,用经济来拖垮我们。”
“他把新政的好处,什么降田税,什么田贷,嚷嚷得人尽皆知,就是做给我孔家治下那些佃户看的。”
“他要把我们的佃户,变成他朝廷的顺民!”
比起直接动刀子,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更加阴狠,也更加致命。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先前那名惊慌的族老,颤声问道。
孔衍植露出一副自信的表情。
“他要跟我们讲法,我们就跟他讲‘道’。”
“他要跟我们争民,我们就先安内!”
他看向一名负责各地庄子的族老下令:
“即刻传令!收紧对所有庄子的控制!严禁任何佃户与官府的人接触,有私下议论新政者,探头探脑者,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是!”
“他想让那些泥腿子知道朝廷的好处,我们就得先让他们记起来,忘了主子的下场是什么!”
孔衍植转过身,又对另一人吩咐:“另外,他不是要查账吗?那就让他查!”
“把那些积了上百年的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让他慢慢看,看他个三年五载!”
他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亲自取过笔墨。
“这些,都只是小术。”
孔衍植提起笔,饱蘸浓墨。
笔锋落下,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字,跃然于雪白的宣纸之上。
他写的,不止一封信。
写完一封,便由心腹小心翼翼地吹干,封入信封。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放下笔。
孔衍植将那几封已经封好的亲笔信,递给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心腹。
“立刻送出去。”
“送往南京,韩爌韩阁老。”
“南京礼部尚书温体仁。”
“江苏苏州,文震孟学士…浙江东林学院…”
“告诉他们。”
“告诉天下士林,新政名为利民,实为与圣人争道统!”
“皇帝的刀,已经架在了孔孟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