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宁远卫。
天空阴雨连绵,将整个世界都冲刷成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泥泞的劳作场上,一群衣衫褴褛的戍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搬运着沉重的石料。
号子声有气无力,被风雨一吹就散了。
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背的汉子,麻木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他就是俞咨皋。
曾经的大明福建总兵,抗倭名将俞大猷的儿子。
如今,只是一个籍没家产,被遣戍边陲的罪卒。
三年的羞辱与绝望,早已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和锐气,都磨得一干二净。
他希望自己可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可现实,却是让他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屈辱地活着。
比死,更难受。
他的眼神空洞,宛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光。
突然。
“驾!驾!”
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雨幕,三名身着青绿锦绣服、腰挎绣春刀的骑士,如同一道黑色的惊雷,径直冲进了卫所。
那股森然的杀气,瞬间驱散了雨天的湿寒。
为首的,是一名锦衣卫总旗。
他勒住战马,坐骑在泥水中刨着蹄子,溅起一片污水。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恐的脸,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圣旨到!”
“俞咨皋,接旨!”
俞咨皋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圣旨?
是催命符终于到了吗?
他身边的戍卒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恐地散开,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在他们看来,锦衣卫千里迢迢带来的圣旨,除了赐死,还能有什么?
俞咨皋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死灰。
他扔下手中磨得掌心满是血泡的石料,踉踉跄跄地走出人群,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
雨水顺着他散乱的发丝流下,他却毫无所觉。
“待罪之臣……俞咨皋……接旨。”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的宣判。
锦衣卫总旗面无表情地展开明黄的圣旨,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原福建总兵俞咨皋,虽有中左所之败,然非战之罪,其忠勇尚存,深谙海事……”
听到这里,俞咨皋的心猛地一抽。
不是赐死?
他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这只是自己临死前的幻听。
只听那不带情绪的声音继续念道:
“朕今欲重整海防,特设新军水师,擢俞咨皋为提督广东福建水师总兵官,总揽水师练兵事宜!即刻赴京,不得有误!钦此!”
水师总兵?
总揽练兵事宜?
擢……擢升?
俞咨皋僵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冻住的泥塑,一动不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幻觉!
这一定是幻觉!
一定是自己快死了,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直到那锦衣卫走下马来,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硬塞进他的手中。
那冰凉而真实的触感,那明黄卷轴上刺目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才让他猛然惊醒。
是真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
“啊——”
俞咨皋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了数年,如同野兽脱笼般的嚎哭。
泪水混合着雨水、泥水,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横流。
那是绝望的宣泄,是屈辱的释放,更是死灰复燃的狂喜!
他哭了许久,直到力竭。
然后,他猛地转身,朝着京城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额头磕在坚硬的碎石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可他浑然不觉疼痛。
哭罢,拜罢。
俞咨皋缓缓站起身,用满是泥污的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迹。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
那光芒,烧得他双目赤红!
他对着那锦衣卫总旗,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无比沉稳。
“请大人稍候。”
“戍卒……换身甲胄,即刻随大人赴京!”
锦衣卫总旗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俞咨皋转身,大步走向自己那间破败不堪的茅屋。
屋角,静静地立着一副早已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盔甲。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甲片,眼神无比坚定。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也是他为俞家,为自己,重新挣回荣耀的唯一机会!
数日后,紫禁城,乾清宫。
一路跟随锦衣卫疾驰回京的俞咨皋,身体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这三年贬戍,吃不饱,穿不暖,早已耗空了他的底子。
可他的眼神,始终明亮。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唾弃与羞辱中过完此生,背负着败军之将的骂名,让俞家的荣耀蒙尘。
此刻,皇帝却给了他希望。
给了他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
随着锦衣卫进宫,踏入那座代表着天下权力之巅的乾清宫,俞咨皋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叩首在朱由检的御案之下。
“罪臣俞咨皋,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朱笔,声音平和:“平身。”
他的目光,落在了下方这个曾经的败军之将身上。
身上的一副甲胄早已残破,许多地方的甲片都已脱落,却被他用麻绳努力地修补好,紧紧地穿在身上。
只是那身躯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壮,甲胄显得有些宽松。
脸颊微微凹陷,胡子拉碴,额头似乎还有伤口,唯有那双眼睛,坚定的仿佛能燃起火来。
朱由检淡淡开口:“朕意派你提督广东福建水师总兵官,可有信心?”
听到“平身”二字却没有起身的俞咨皋,依旧保持着跪姿,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坚硬如铁。
“罪臣惟有一腔热血,愿为陛下洒于疆场,肝脑涂地,万死不悔!”
朱由检继续问道:“朕要你替朕练好兵,可能做好?”
俞咨皋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罪臣定倾尽平生所学,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朱由检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敲打的意味。
“可不要再次负了你父俞大猷之名。”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俞咨皋的心脏。
他身体一震,额头再次磕在金砖上,声音嘶哑。
“不敢负陛下圣恩!必不负吾父之名!”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随即抛出了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巨大诱惑。
“朕已命人于福建、广东,打造新式战舰战船。”
“朕给你一年时间,将兵练好。”
朱由检顿了顿。
“练的好了,朕赐此水师‘明俞水师’之称!”
明俞水师!
以他俞家之姓,冠于大明水师之名!
这是要将他俞咨皋与这支水师,生死与共!
俞咨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
什么君前失仪,什么官场规矩,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是咚!咚!咚!地,疯狂叩首!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缓缓说道:“赏银五百两,铠甲一套。于京中休整两日,即刻赴任去吧。”
俞咨皋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语无伦次,只是不停地重复着。
“绝不负圣恩!”
“罪臣,绝不负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