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三月十一。
紫禁城,乾清宫。
朱由检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叩击,面前摊开的,正是唐王朱聿键从西安发回的八百里加急。
奏疏上的字迹,透着一股兵不血刃的凌厉。
“请”秦王回京。
查封秦王府产业。
弹压陕西官场。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未曾溅起一丝血花,却已将那颗盘踞西北二百年的毒瘤连根拔起。
朱由检唇角微微上扬。
他没有看错人。
这位唐王,既有宗室身份作掩护,又有不输于干臣的雷霆手段和政治嗅觉。
一把裹在天鹅绒里的手术刀,精准,且不引人注目。
很好。
这第一刀,开得极好。
有秦王这个“榜样”在前,接下来,他再对付其余藩王,便有了足够的威慑与回旋余地。
至于陕西的乱局,袁崇焕已在路上,主抓民政与新军政推行。
张之极整肃兵备,剿灭叛乱。
一文一武,希望可以将那片糜烂之地,重新拉回正轨。
朱由检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奏疏仔细合上。
恰在此时,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自殿外走入,在几步开外站定,躬身低语。
“皇爷,福王到了,正在宫外听宣。”
朱由检抬起头。
来了。
他这位在大明宗室之中,以“富”闻名天下的皇叔。
“宣。”
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多时,一个几乎将“雍容华贵”四个字撑得快要裂开的身影,出现在了乾清宫门口。
福王朱常洵。
他今日穿了一身亲王规制的织金妆花绯色常服。
衣料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经丝里捻入了真金,在殿门口透进的日光下,流淌着一片温润内敛的赤金光泽。
胸前补子上的坐龙,以孔雀羽线精绣,龙鳞层叠,每一片都用细如发丝的银线勾边,随着他的走动,那龙身竟似在衣料上微微起伏。
腰间那条明黄色的和田白玉带,几乎要被他圆滚的腰身绷断。
玉带正中一块玉牌,阳刻着一个古篆体的“福”字,下面垂着明黄丝绦,绦穗上三枚赤金铃铛,随着他沉稳的步履,发出极轻微的“叮当”声。
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他实在太丰腴了,肩宽背厚,领口露出的白绫护颈,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色,愈发富态。
头戴的翼善冠上,七颗饱满圆润的东珠微微晃动,折射出温润的光。
手上那枚赤金镶红宝石的戒指,硕大无比,几乎有他半个指节那么粗。
朱由检看着他,看着这位几乎将“富可敌国”四个字穿在身上的皇叔,眼神平静无波。
朱常洵一步步走到殿中,在那明黄的御阶之下,整理了一下衣袍,随即,那庞大的身躯,吃力地俯身下拜。
“臣常洵,蒙陛下恩准入京,今日觐见,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叔请起,赐座。”
朱由检的声音很温和。
福王朱常洵应了一声,双手在地面上一撑,试图站起。
他那过于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显得无比笨拙。
整个身体晃了一下,才在轻微的喘息中,勉强站稳。
朱由检看在眼里,淡淡说道:“皇叔,以后私下见面,不必行此大礼。”
朱常洵喘了口气,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连连摆手。
“君臣之礼不可废。臣这身子骨不争气,过于肥胖,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这话,看似自嘲,实则是在点明自己并无半分威胁。
一个连站起来都费劲的胖子,还能做什么呢?
朱由检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说道:“一路舟车劳顿,皇叔辛苦了。朕有些好奇,皇叔为何会突然请旨入京?”
话音刚落,福王朱常洵的脸上,立刻泛起真切的激动与怀念。
“陛下啊!”
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带着一股热乎气。
“臣在洛阳,听闻陛下己巳年间,御驾亲征,大破建奴,阵斩数万!那煌煌天威,赫赫战功,传到洛阳时,臣激动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臣日思夜想,实在挂念陛下!所以才斗胆请旨,一为当面恭贺陛下天威,二来……也是想亲眼看看陛下。”
说着,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
“臣还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您才这么点儿。”
他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语气变得格外温情。
“臣还有幸抱过您呢。那会儿,您皇祖父还在……唉,那段日子,可真是臣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了。”
好一手感情牌。
朱由检确实不确定,这位皇叔幼年时是否真的抱过自己。
但这份血脉亲情,是实打实的。
哪怕知道对方多半是在演戏,可那句“您皇祖父还在”,依旧让朱由检的心,微软了一下。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因为再接下去,就真的要变成叔侄叙旧了。
朱由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拉了回来。
“皇叔有此心,朕心甚慰。皇叔难得来京城一趟,可以在十王府多住些时日,也好多逛逛这京城。”
福王朱常洵何等精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位年轻的侄儿皇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感情牌走不通,那就只能开门见山了。
他脸上的无奈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片郑重。
“陛下。”
朱常洵对着朱由检,深深一躬。
“臣听说,陛下前年召见了唐王,加封太子太保,一直留在京都,想来是要委以重任。”
“臣斗胆,也想为陛下分忧!”
来了。
这位深得万历皇帝喜爱,甚至一度要立为太子的皇叔,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欣慰。
“哦?皇叔竟有此心?”
他从御案后站起身,踱步走下台阶,亲自走到朱常洵面前,神情感动。
“皇叔乃宗室表率,朕之长辈,安享富贵荣华,本是应当。朕又怎敢劳烦皇叔?”
“陛下此言差矣!”
福王朱常洵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大明内有流寇四起,外有建奴虎视眈眈,臣虽身在洛阳,亦是夜夜忧心,食不能安!”
“唐王乃是宗室远亲,尚能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身为陛下血亲,又岂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享乐?”
他说得慷慨激昂,一身正气。
“好!好啊!”
朱由检仿佛被他深深打动,连连点头。
随即,他话锋一转,神情间染上了一丝为难与忧愁。
“不瞒皇叔,朕……最近确实是遇到了一件天大的难事。”
福王朱常洵心头一跳,知道戏肉来了,连忙追问:“不知是何难事?但凡臣能帮上忙的,万死不辞!”
朱由检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御阶之上,声音沉重。
“陕西,大旱。”
“去岁虽有神种玉米,让百姓勉强度日。可今年开春以来,滴雨未下,土地干裂,颗粒无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惨不忍睹啊!”
“朕虽已派人前去赈灾,奈何……国库空虚,实在是捉襟见肘!”
“朕恨不得将这宫里的金子都融了,换成粮食,送到陕西灾民的手中!可那也是杯水车薪!”
说着,朱由检的眼眶,竟真的红了。
福王朱常洵脸上那热情的笑容,瞬间凝固。
脸颊上的肥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是来试探皇帝是否有削藩之心,是否念及叔侄亲情。
却没想到。
这位陛下,竟如此直白地开了口。
皇帝,居然跟他哭穷!
而且是当着他的面,为了陕西的灾民,哭穷!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探路的,而是主动把脖子伸进了一个已经收紧的绞索。
朱由检转过身,用一种带着期盼、带着信任、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还有山西马上又要打仗,军饷,河南,福建.....”
“皇叔,你方才说,愿为朕分忧。”
“朕……朕也不要你的兵,不要你的人,更不会让你去前线涉险。”
“朕只问一句……”
朱由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道德威压。
“皇叔,可愿……借些钱粮给朕?助朕,缓解一下财政的压力!”
福王朱常洵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