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臣,并肩走出文华殿。
殿外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朱燮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神情依旧恍惚。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孙承宗,声音干涩。
“稚绳兄,你这段时日,就是一直经历着此等……场面?”
孙承宗抚着长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既有苦笑,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懋和,现在你总算亲身体会到了吧?”
“咱们这位陛下,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是叫天地翻覆,乾坤倒转!”
孙承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老夫这把老骨头,如今每日上朝前,都得先给自己提着一口气,生怕这颗心,跟不上陛下的脚步啊!”
朱燮元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相视而笑,笑声中,是卸下所有疑虑的轻松,更是对未来那份沉甸甸的期待。
他们知道。
一个波澜壮阔,前所未有的大时代,已经由御座上的那个年轻人,亲手拉开了序幕。
而他们,将是这个时代的亲历者,更是建设者!
乾清宫内。
朱由检缓缓走回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手指,顺着刚刚盘活的西南版图,从四川,到贵州,再到云南,缓缓划过。
最终,他的手指没有停留。
而是逆着长江水道,一路向北,再折而向西。
最终,重重地落在了那片黄沙漫天的土地上。
陕西!
“西南是肢体之疾,癣疥之患。”
朱由检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西北,才是朕的心腹大患!”
陕西,米脂。
十月的天,寒意已经开始刺骨。
凛冽的北风卷着黄沙,吹在人脸上,像是钝刀子在一下下地割。
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枯黄,死气沉沉。
杨二狗裹紧了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袄,怀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脚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赶。
布包里,是他这两个月在矿上拿命换来的六百文铜钱。
路过镇上的布庄,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着牙走了进去。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
怀里的铜钱几乎空了。
但手里,却多了一匹厚实的麻布,还有两斤发黄的粗棉絮。
他回到那个低矮得仿佛随时会塌掉的土坯房,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米粥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让他冰冷的身体瞬间活泛了些。
“当家的,你回来了!”
一个面色蜡黄但眉眼干净的婆姨迎了上来,是他的妻子杨王氏。
杨二狗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被煤灰染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容。
“把俄那件破短袄拆了,加上这些,应该能给咱们一家三口,都做上一件过冬的袄子。”
杨王氏接过东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匹崭新的麻布,那粗糙的手指,像是在抚摸什么绝世珍宝。
“你这人……又乱花钱……”
嘴上是埋怨,可声音里的喜悦,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冲着里屋喊了一嗓子。
“铁蛋!尔爹回来了!快回来吃饭!”
不多时,一个穿着开裆裤,灰头土脸,但眼睛却格外明亮的六岁小男孩,像个小炮弹一样从里屋冲了出来。
“爹!尔回来了!”
小男孩一把抱住杨二狗的大腿,仰着脏兮兮的小脸,满是期待。
“上次说要给我买的炒玉米花呢?”
“记着呢,你个小馋鬼!”
杨二狗宠溺地摸了摸儿子那有些扎手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了过去。
铁蛋欢呼一声,小心地打开纸包,捏起一粒金黄的玉米花塞进嘴里。
“嘎嘣”一声,满脸都是幸福。
他没舍得吃第二粒,而是先捏起一粒,踮着脚递到他娘嘴边:“娘,可香了,你也尝尝。”
杨王氏笑着摇摇头,把一碗小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腌菜放在桌上,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就知道惯着他。”
她一边给丈夫盛粥,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听说朝廷让人在有水渠的地方种玉米,收成能比小米高一大半。咱们那块地离水渠不远,明年应该也能分到些种子。剩下的地,唉,还只能种小米,这该死的老天爷,下点雨吧,不然又没收成了。”
杨二狗在矿上管饭,但每天回家,还是会陪着妻儿再喝上一碗。
他呼噜呼噜地喝着粥,含糊不清地说道:“有盼头就好。辛亏朝廷让杨大人来这开了矿,好歹给了条活路,让咱们有口饭吃,饿不死。当今圣上,真是圣明!你再看这盐,白花花的,顿顿都能吃上了,比以前那又苦又涩的黑盐好上天了!”
说到这个,杨王氏也连连点头。
以前盐贵得要命,吃不上盐,人浑身都没劲,手脚都发肿。现在朝廷卖的官盐,比私盐还便宜,家家户户都吃得起了。
日子,好像真的有了一点点盼头。
可这盼头,却总是悬在半空中,伴随着担惊受怕。
杨王氏给丈夫夹了一筷子腌菜,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色。
“当家的,今天听村头李氏说,隔壁山头的矿洞塌了……一下子埋了好几个进去,一个都没能出来……俄……俄这心,一直跳得慌。”
杨二狗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摆了摆手,强撑着轻松说道:“担心个锤子!俄不干活,尔们娘俩吃啥?喝西北风去?放心,俄们那个矿洞结实着呢!都是老师傅带着,俄机灵着呢,别瞎操心。”
杨王氏看着丈夫那张被煤灰染得黑一块黄一块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男人说的没错。
在这该死的世道,能有份活计,能让家人不饿肚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哪怕这份活计,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能活下去,就得拼命。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了饭。
就在杨王氏收拾碗筷的时候,院门突然被人“砰!砰!砰!”地擂响!
那声音又急又响,像是要把门板拆了,吓了杨二狗一跳。
“谁啊?!大晚上的催命呢!”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村里的里正。
老头子正扶着门框,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张老脸因为激动和奔跑,涨得通红。
“二……二狗!快!快去村口!出……出大事了!”
杨二狗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矿上又出事了!
“咋了里正叔?是不是矿上……”
“不是!不是!”
里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是杨钦差!杨钦差派人来了!”
“啥?”杨二狗和跟出来的杨王氏都懵了。
里正使劲咽了口唾沫,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
“是圣旨!”
“说是奉了当今陛下的圣旨!”
“要给前几天塌方死掉的那几家,发抚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