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皇极殿惊天一议之后,整个大明朝堂,仿佛被注入了一剂猛药,彻底沸腾了起来。
“皇明速运”。
这个充满了冲击性的新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户部、兵部、工部,三个核心衙门被皇帝直接点了将,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了起来。
户部尚书袁可立,这位往日里一谈到钱就愁眉苦脸的老尚书,如今却是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
他亲自坐镇,从户部里抽调出了最精锐的算学人才,没日没夜地计算着线路成本、收费标准、预期盈利。
那账本上的数字终于止住了减少,他脸上的褶子仿佛都能笑开一朵花。
兵部和工部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线路勘探,驿站改造,人员整编,制服设计……
无数繁杂的事务,在皇帝“万全章程”的死命令下,被一条条,一件件地规划、落实。
刑科给事中刘懋,这个曾经微不足道的小官,如今一跃成为了“皇明速运”衙门的代主事,门前的车马几乎踏破了门槛。
他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如今的意气风发,不过短短数日。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这种破旧立新的亢奋与躁动之中。
而就在这片喧嚣之中,一道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影,乘坐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在时隔多年之后,再一次,踏入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
前任云贵总督,致仕乡野的朱燮元,奉诏回京。
文华殿。
不同于乾清宫舆图前的威严肃杀,此处的氛围要轻松许多。
朱由检赐了座,命人上了茶。
他的面前,坐着几位大明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刚刚回京,须发皆白的朱燮元。
兵部尚书孙承宗。
吏部尚书李邦华。
户部尚书袁可立。
以及,刚刚从西学与农政的事务中被抽调出来的礼部尚书,徐光启。
这是一场小范围的,但绝对核心的廷议。
“朱爱卿,一路辛苦。”朱由检的声音温和。
“为陛下效命,何谈辛苦。”朱燮元欠了欠身,声音虽苍老,但中气十足,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地打量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来京的路上,他已经听闻了朝中近期的种种剧变。
杀阉党,山西军政改制,各处边军都派了专人整顿,新盐法。
还有那这几天刚开始的“皇明速运”。
每一件,都足以让天下震动。
而这一切,都出自眼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帝王之手。
朱燮元的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朕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是想议一议西南之事。”朱由检开门见山,没有丝毫拖沓。
“云、贵、川三省,土司林立,叛乱时有发生,民生凋敝,长久以来,皆是我大明的心腹之患。”
听到“西南”二字,朱燮元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他在四川做过布政使,更做过巡抚,对那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
“陛下圣明。”朱燮元沉声道,“西南之患,根在‘穷’与‘乱’。二者互为因果,恶性循环。土司残暴,百姓困苦,不得不反。百姓一反,朝廷用兵,地方更穷。此乃死结。”
“说得好。”朱由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袁可立。
“户部,说说看,若是朕的‘皇明速运’,通到西南,你们算过账没有?”
袁可立立刻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回陛下!臣等已经做过初步的估算!”
“西南三省,物产极其丰富!四川的井盐、蜀绣、茶叶、生漆;贵州的木材、药材;云南的铜、银、锡矿,拥有闻名天下最适合运输的滇马!”
“以往这些货物,困于山高路远,运不出来!只能被当地商贾层层盘剥,百姓获利微乎其微!”
“若‘皇明速运’能通达西南,以官府之力,建立商路。只需将这些货物运至湖广、江南,其利,何止十倍!”
“以利养路,以路通商,以商富民!”
“陛下,此乃盘活西南经济之无上妙策啊!”
袁可立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的白银,正源源不断地从那片蛮荒之地,流向国库。
朱由检听完,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朱燮元。
“朱爱卿,你觉得呢?”
朱燮元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朱由检长长一揖。
“陛下。老臣在返京途中,便在思索此事。老臣以为,‘皇明速运’与新盐法,乃是陛下为西南量身定做的两把神兵利器!”
他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洞察的光芒。
“以新盐法,打破盐商垄断,使价廉之官盐,能入西南,惠及万民,此为‘安内’。”
“以‘皇明速运’,将西南之特产运出,换回财富,再以财富,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此为‘富民’。”
“内安,民富,则乱源自绝!”
“陛下之远见,老臣……拜服!”
这一拜,是发自肺腑。
朱由检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经济账算完了,该算算人事的账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吏部尚书李邦华。
“李爱卿,实行新政,需派新人,能人。云贵川三省的布政使、巡抚,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邦华躬身出列,沉吟片刻,报上了几个名字。皆是朝中风评不错的干吏。
朱由检听着,没有立刻决定。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脑中在飞速权衡。
突然,他停下了敲击的动作。
“人选之事,暂且不议。”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想要西南长治久安,经济与人事,都只是表。真正的根子,不解决,一切都是空谈。”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礼部尚书徐光启的身上。
“徐爱卿,你是治学大家。你跟朕说说,这土司制度,究竟有何优劣?”
徐光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知道,皇帝这是要挖根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答道:“回陛下。土司之制,乃前朝沿袭而来。其优,在于能以较低的治理成本,管辖边远之地,缓解民族矛盾,甚至可借土司之兵,为国戍边。”
“但其劣,则更为致命!”
徐光启的声音陡然一沉。
“土司世袭罔替,在辖地内,便是土皇帝!生杀予夺,无所不为!其统治之残暴,远胜朝廷!极易形成割据之势,威胁中央。”
“且土司之间,为争夺土地人口,常年攻伐,百姓苦不堪言。一旦朝廷势弱,或有心怀不轨者挑唆,便会立刻举兵反叛!”
“总而言之,土司之制,乃是权宜之计,长远来看,百害而无一利!”
“是国之巨瘤!”
“说得好!”朱由检猛地一拍御案!
“是国之巨瘤!”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神情紧张的大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颗毒瘤,朕,要亲手割了它!”
“朕,欲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四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在了文华殿内!
孙承宗、朱燮元等人,脸色瞬间煞白!
改土归流!
这是要彻底废除土司制度,将所有土司的土地和人民,全部收归朝廷直接管辖!
这无异于,要从那些世袭了数百年的土皇帝手中,硬生生夺走他们的一切!
这必然会激起整个西南土司势力的疯狂反扑!
“陛下,万万不可!”
兵部尚书孙承宗第一个站了出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陛下圣心,臣等明白!但如今北有建奴,蒙古虎视眈眈。内有流寇,国事艰难!”
“若此时强行改土归流,致使西南烽烟四起,我大明,恐无力应付啊!”
“届时三线作战,国本动摇!请陛下三思!”
“是啊陛下,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朱燮元也急忙劝谏,手中的茶杯都开始微微颤抖。
看着群臣焦急的脸,朱由检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动摇。
他理解他们的担忧。
但他,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仗。
“众爱卿的顾虑,朕都明白。”
朱由检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朕欲派秦良玉……”
话音未落。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轻微碰撞声。
王承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高声宣道:
“启禀陛下!”
“都督佥事秦良玉,已至德胜门外!”
“其亲率之白杆兵一千精锐,已在京郊扎营听令!”
朱由检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刚说到她。
她,就到了。
他缓缓坐回龙椅,看着殿内瞬间呆若木鸡的几位重臣,淡淡地开口。
“宣。”
“另,命英国公张维贤,妥善安置白杆兵。”
“所需粮草军械,由京营双倍拨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