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花宴的布置比往日更加讲究。海棠、山茶、杜鹃,一盆盆沿着游廊排开,水榭里新换了白瓷茶具,连烛台都擦得发亮。阿成从旁经过,冲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今天来的人多,小心些。”沈昀点点头,目光扫过每一件器物,像在对账。
临近午时,女客们陆续而至,衣香鬓影,笑语盈盈。秦妈妈穿梭其间,笑容得体,眼尾却带着一丝审视。她走到屏风后,压低声音:“宁夫人也会来,你在屏风后弹,曲子自定,但记住——收得住。”
“是。”沈昀抱着琴,在屏风后坐定。指尖轻抚琴弦,一声轻响,像是把整座院子的喧嚣按下了静音键。
不久,宁夫人果然来了。她身着月白褙子,气质高雅,言谈举止从容不迫。秦妈妈寒暄几句后,抬手示意。第一曲《平沙落雁》缓缓响起,清而不寒,稳而不滞。曲到中段,他轻轻收住,不拖泥带水。屏风外传来一声轻笑:“收得住,难得。”
秦妈妈笑而不语,目光却在几位贵客的神色间游走。一曲既终,她又请沈昀露一手书法。帘子垂下,案上铺好宣纸。沈昀执笔,落笔如定,四字“清雅淡远”一气呵成。笔锋收束处,不拖不拽,恰到好处。
宁夫人看完,颔首微笑:“此字如其人。”她转对秦妈妈道,“秦妈妈,你院里这回,算是捡到宝了。”
秦妈妈笑答:“夫人过誉了,不过是个肯用功的孩子。”话虽谦逊,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宴散之前,宁夫人特意留下一封亲笔信,命丫鬟转交给沈昀。信中不过寥寥数语,却字字珠玑:“稳而不滞,清而不寒。愿子守之。”
才华初显,暗流也随之而来。
次日清晨,沈昀照例去取琴,却发现琴弦有些不对劲。他指尖轻拨,音色发闷,显然被动过手脚。抬眼间,他看见阿笙在远处廊下,神色躲闪。沈昀没有声张,只让人取来备用琴。
午后茶会,他一曲《梅花三弄》,清韵流转。曲终,他没有多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傍晚,阿笙在东厢房外等他,神色愧疚:“对不起,是我……我一时糊涂。”
沈昀看着他,语气平静:“以后有难处,直接说。”他顿了顿,“你若愿意,今晚来库房,我教你认几个常见的琴病。”
阿笙愣住了,他没想到沈昀会这样回应。这份宽容,让他心怀感激,也让在场的人对沈昀刮目相看。
秦妈妈看在眼里,对他更加信任。
傍晚,秦妈妈把他叫到小厅,开门见山:“院里打算推你做魁首。”
沈昀微微一怔,很快恢复平静:“多谢抬爱。”
秦妈妈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只管做好你的琴、书、茶,其他的我来安排。”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三件事你要记牢。其一,不得恃才傲物,院里人等,皆为手足。其二,不得私下受礼,一切往来,走院里账。其三,不得与客人私交,所有相见,皆在明处。”
“谨记。”沈昀躬身应道。
“还有一件,”秦妈妈目光直视他,“你若有难处,可来与我说。我不苛刻,也不喜欢别人跟我藏着掖着。”
“是。”沈昀退下。
消息传得很快。第二日,前院影壁后,秦妈妈当众宣布:“自今日起,沈昀为院里魁首,掌琴、书、茶之事。”
人群里有人惊讶,有人不服。秦妈妈环视一圈,淡淡道:“不服者,三日后试艺。”
这三日,院里气氛微妙。沈昀却像往常一样,按时训练,按时对账,按时去库房清点器物。他不争不辩,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第三日,试艺。阿笙第一个上前,为他调弦理琴,神色恭敬。比试内容很简单:一琴、一书、一茶。
琴曲《鸥鹭忘机》,书字“宁静致远”,茶是雨前龙井。每一项,沈昀都完成得无可挑剔。
试艺结束,秦妈妈点头:“自此之后,魁首之位,属沈昀。”
魁首之位既定,待遇也随之而来。
傍晚,秦妈妈让人送来一个大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套新做的衣裳:月白、天青、石绿,颜色素雅,做工考究。另有几样饰物,一支白玉簪,一串沉香珠,一方古砚,一柄折扇。
秦妈妈道:“魁首有魁首的体面。这些,是院里的心意。你不必推辞。”
沈昀躬身谢过。他知道,这不仅是体面,更是责任。
夜深,他回到东厢房,把衣裳一件件挂好,把簪子和珠子摆在案上。他没有急着试穿,只在灯下静坐片刻,梳理今日之事。窗外风声沙沙,他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成为魁首的当天傍晚,沈昀没有在前院多留。他向秦妈妈请了一个时辰的假,便匆匆离院。
秦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扬,吩咐管事:“按规矩,把魁首的份例送到他住的地方。再挑两套素雅的衣裳,连同那支白玉簪和一方古砚,一并送去。”
管事应声退下。秦妈妈站在廊下,目送沈昀消失在雨雾中,低声道:“稳,也要快。他懂。”
沈昀一路快走,穿过两条街,来到城南一处安静的巷子。这里比城西那间小屋大了许多,院墙虽不高,却整洁。院门是新刷的,门环上挂着红绸,风一吹,发出轻轻的声响。
他推门而入。院里有一方空地,他已让人平整过,种上了几株海棠。屋里窗明几净,炕上铺着新褥子,桌上摆着一只新做的书匣,里面整齐地放着笔墨纸砚。
沈昀先去灶间把火生旺,又从食盒里取出热粥和小菜,摆好。做完这一切,他才去敲门:“沅沅,醒醒,哥哥回来了。”
门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一开,沅沅揉着眼睛,看见他,一下子扑了过来:“阿昀!”
沈昀接住她,摸了摸她的头:“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沅沅坐在炕桌旁,捧着粥碗小口喝着。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匣,眼睛一亮:“这是给我的吗?”
“是。”沈昀打开书匣,取出一支新笔,递给她,“等先生来了,你就用这个写字。”
“先生?”沅沅眨眨眼。
“我给你请了一位先生,明天就来。”沈昀语气平静,“你要好好学,先识字,再读书,再学着写文章。”
“文章?”沅沅重复了一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会好好学的!”
第二天一早,先生如约而至。姓温,年过半百,须发花白,举止温文尔雅。他先让沅沅写了几个字,又问了她几句,便点头道:“资质尚可,心性也静,可教。”
沈昀行了一礼:“有劳先生。规矩我都讲过了,她若不听话,先生尽管管教。”
温先生摆手:“孩童当以鼓励为主。沈公子放心,我会尽心。”
从此,小院里多了琅琅书声。温先生教得认真,先从《三字经》《千字文》入手,再讲《论语》《孟子》的浅显章节。沅沅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不到一个月,她的字已写得工整清秀,温先生常在她的纸上圈点,赞她“笔意端正,心手相应”。
午后,温先生会留一盏茶的时间,让沅沅写一段小文章。她起初有些生涩,写出来的句子简短直白。温先生不急,只慢慢引导:“写文章,先立意,再铺陈,最后收束。你且从身边小事写起。”
于是,沅沅写院里的海棠,写灶间的小火,写哥哥晚归的脚步声。她的文字质朴,却真诚动人。温先生看了,连连点头:“有灵气。”
沈昀白天在院里处理事务,晚上则回到小院。他会先去灶间添火,再把沅沅当天写的字和文章一一看过。
他不夸,也不贬,只在需要的地方轻轻点一笔:“这个字,横要再平些。”“这一句,换个词,会更贴切。”
沅沅听得认真,第二天写出来的字和文章,果然又进了一步。
周末的午后,沈昀会带她去集市。买几样时令水果,再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沅沅吃得津津有味,走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沈昀话不多,偶尔应一声,更多时候只是听。他的眼神很安静,像一汪深水,能把所有喧嚣都藏进去。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
沅沅从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她的字越写越漂亮,文章也越写越有章法。温先生常对沈昀说:“令妹天资聪颖,若能一直如此,将来必有成就。”
沈昀只是淡淡一笑:“能识几个字,明些道理,便够了。”
温先生知道他的心思,不再多言。
这两年里,沈昀在院里的地位也愈发稳固。秦妈妈对他信任有加,许多重要的宴饮和接待,都交给他一手打理。
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到了院外。城中的名士和权贵夫人,常来院里听他弹琴,看他写字。他从不攀附,也不疏远,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有人赞他“清雅”,有人夸他“稳重”,更多的人,是被他那份“收得住”的气质所吸引。
生活似乎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沅沅十二岁那年,一切开始悄然改变。
起初,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开始在意自己的衣裳和发饰。以前,她穿什么都不在意,只要干净就行。如今,她会站在镜前,反复端详半天,挑一支她认为最好看的发簪。
她也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放学回来的路上,若是遇到几个同窗,她会下意识地与沈昀拉开半步的距离。
“沅沅,怎么了?”沈昀第一次察觉到异样,轻声问。
“没什么。”沅沅低着头,声音很轻,“先生说,女孩子要懂礼数,走路要慢些,说话要轻些。”
“嗯。”沈昀没有多问。
几天后,沈昀在院门口等她。她远远看见他,脚步却慢了下来。旁边几个同窗围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眼神时不时朝这边瞟。
沅沅走到他面前,小声说:“阿昀,你以后……不用来接我了。先生说,我该自己走。”
“好。”沈昀点头,没有问原因。
他转身要走,沅沅却忽然叫住他:“阿昀,你身上……有味道。”
沈昀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他身上穿的是院里新做的月白长衫,干净整洁,袖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我知道了。”他语气平静,“我会注意。”
那天晚上,沈昀没有回小院。他在院里的井边站了很久,反复洗手,又把衣裳换了一套。他知道,沅沅说的“味道”,不是衣裳上的,而是他身上那股“脂粉气”,是他所在的地方带来的无形印记。
他没有怨,也没有怒。他只是在井边站着,直到夜深。
第二天,他照常去前院,照常把每一件事做得无可挑剔。只是,他把回小院的时间,从每天一次,改成了每隔一天一次。
他想给沅沅一些空间,也想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
变化,一旦开始,就像潮水,不会轻易退去。
不久后,温先生告诉沈昀:“近来,有几位名门的小姐常与沅沅来往。她们常邀她去府上做客,还送了些衣裳和饰物。我劝她少去,她嘴上答应,心里却……”
“我知道了。”沈昀打断了温先生,“辛苦先生。”
他回到小院时,沅沅正坐在镜前,试戴一支新的金步摇。步摇上的珠子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看吗?”沅沅抬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好看。”沈昀点头,“是谁送的?”
“是同窗的姐姐。”沅沅避开他的目光,“她说,女孩子要打扮得端庄些,才像大家闺秀。”
“嗯。”沈昀没有再说什么。
夜深了,沈昀坐在桌前,看着沅沅白天写的文章。文章写得依旧工整,却少了些往日的灵气,多了些刻意为之的“端庄”。
他在纸上轻轻点了一点墨,却没有下笔修改。他知道,有些路,必须由她自己去走。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风吹过,花瓣轻轻落在窗台上。沈昀起身,去把窗关上。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他在心里说:“沅沅,你要走的路,哥哥不能替你走。但无论你走到哪里,哥哥都会在你身后。”
第二天,秦妈妈把他叫到小厅。
“最近,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秦妈妈开门见山,“是家里出事了?”
“没有。”沈昀摇头,“只是有些小事,需要处理。”
“我不喜欢猜。”秦妈妈看着他,“你若需要,尽管开口。我不苛刻,也不喜欢欠人情。”
“多谢秦妈妈。”沈昀躬身,“我会处理好。”
离开小厅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风起云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