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羽牵着驴站在西秦边境的土坡上时,风卷着沙砾打在面纱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抬手拢了拢腰间松垮的玉佩——那是前几日在市集随手换的,青绿色的玉料里嵌着几缕金丝,据说是当地女子给心上人求的“安行佩”。驴在脚边刨了刨蹄子,喷出的白气混着沙尘散得快,楚羽低头看了眼这头陪了他半月的畜生,忽然听见脑里那团粉白团子又冒了声:“羽哥,再往东走就是三不管的戈壁啦,真不先攒点天命值?万一遇着劫道的……”
“闭嘴。”楚羽没回头,声音懒懒散散的。他指尖在驴耳后蹭了蹭,这驴通人性,竟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不远处有个穿粗布袄子的小姑娘正蹲在土坯墙根啃窝头,约莫十二三岁,梳着双丫髻,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楚羽牵着驴走过去时,小姑娘怯生生地抬了头,看见他面纱下露出来的眼尾——那双眼生得偏圆,瞳仁是浅淡的琥珀色,在风沙里竟透着点温软,倒不像西秦男子惯常的瑟缩模样。
“这驴……送你了。”楚羽开口时特意放轻了语调,模仿着当地男子说话的软糯劲儿——虽说是休假,也不能太扎眼。小姑娘手里的窝头“啪”地掉在地上,瞪着眼看他:“先、先生……这可使不得!”
“拿着。”楚羽解下驴缰绳塞她手里,指尖碰到小姑娘冻得冰凉的手,顿了顿又从袖里摸出个油纸包递过去。油纸包里是几块酥糖,是前几日在城镇买的,用蜜渍过的果仁裹着糖霜,甜得很。他没等小姑娘再推辞,转身就往戈壁里走,走了两步听见身后驴叫了两声,回头时正看见小姑娘抱着缰绳,把酥糖往嘴里塞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兽。
脑里的糖糖又哼唧:“羽哥你还挺大方……那驴可是花了五十文买的呢。”
楚羽没理。风沙吹得更紧了,他敞开外袍的领口,任沙砾落在锁骨上——这具身体皮肤是冷白的,眉眼又生得清俊,不戴面纱出门,总被人当外地来的“小郎君”打量。他活像个被主母训惯了的小夫郎,如今不用装了,倒觉得脊背都松快了不少。
戈壁里竟也有人烟。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看见远处有片矮矮的土屋,屋顶插着褪色的红旗,旗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楚羽走过去时,听见屋里传来女子的笑骂声,推门进去,满堂都是汗味和茶香混合的气息。七八张桌旁坐的都是女子,个个腰挎弯刀,敞着衣襟露出结实的胳膊,看见楚羽进来,齐刷刷地抬了眼。
“这位小郎君打哪儿来?”柜台后舀茶的婆子嗓门亮,她上下打量楚羽,见他虽戴面纱,露出来的手腕却细白,不像走戈壁的人。楚羽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从袖里摸出块碎银推过去:“来碗热茶。”
婆子麻利地端来粗瓷碗,茶汤是深褐色的,飘着几片干枯的草叶,喝着竟有股甜津津的暖意。邻桌两个扛着锄头的女子正聊得热乎,一个拍着桌子道:“昨儿个东边隘口又打起来了!听说大晋的女兵越界了,咱们西秦的百夫长带着人追了三里地呢!”另一个嚼着干肉哼了声:“打就打呗,反正死的不是咱们屯子里的人。前阵子去镇上换粮,看见城门口堆着十几具尸首,有男有女,胳膊腿都不全……”
楚羽端着茶碗没作声,目光掠过窗外——戈壁滩上的风裹着沙,把远处的土丘吹得歪歪扭扭,像被啃过的窝头。有个瘸腿的老丈背着半篓干枯的红草从屋前过,草叶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看着竟像血。老丈走得慢,每挪一步都哼唧一声,路过茶屋时往里头望了眼,看见楚羽的身影,又赶紧低下头缩着脖子走开了。
“羽哥你看他那样……”糖糖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不确定,“是不是饿坏了?要不你……”
“别烦。”楚羽呷了口茶,舌尖尝到点土腥味。他不是没看见老丈手里攥着的破碗,碗沿缺了个口,里面空空的;也不是没听见邻桌女子说“隘口那边饿死的人能堆成山”,但他指尖连动都没动——元婴九层的修为能弹指间掀了半个戈壁,可这世间的战乱和饿殍,哪是掀一座戈壁就能平的?
如今不想装善良了,自然也犯不着再做无谓的动容。
茶喝到一半,外头忽然闹起来。楚羽掀了掀眼皮,看见三个挎刀的女兵踹开了茶屋的门,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腰间挂着块黄铜令牌,拍着柜台吼:“婆子!交这个月的‘护屯钱’!”婆子脸都白了,搓着手陪笑:“官爷再宽限几日呗?这几日没什么客人,实在凑不齐……”
“凑不齐?”女兵抬腿踹翻了旁边的板凳,“上个月就让你们凑!再敢拖,把你这破茶屋烧了!”她说话时眼风扫过屋里,落在楚羽身上时顿了顿,随即撇撇嘴——瞧着就是个娇气的外地小郎君,手里估计也没什么钱。
楚羽指尖在茶碗沿摩挲着,没打算插手。他见过比这更横的——上次在西秦都城,有个勋贵家的女公子在街上看中个卖花郎,直接让人绑回府里,卖花郎的娘跪在府门前哭了三天,最后被乱棍打走。今隔着张桌子看女兵撒野,只觉得吵闹。
倒是邻桌那两个扛锄头的女子,偷偷往楚羽这边挪了挪,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道:“小郎君快走吧,这些女兵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别沾着麻烦。”楚羽对她点了点头,放下茶碗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哐当”一声——那女兵竟把婆子的钱匣子抢了过去,倒出里面几枚铜板,啐了口:“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
楚羽脚步没停,推门走进风沙里。身后的吵闹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刮过耳朵的“呼呼”声。戈壁的天暗得快,才过未时,太阳就沉到土丘后面去了,把沙子染成一片金红。他往前走了约莫半里地,忽然看见沙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不是人的,也不是兽的,倒像是什么东西用爪子在沙上划出来的,印子很深,边缘还沾着点银灰色的绒毛。
楚羽瞥了眼脚印尽头——那边的沙丘后面隐约有团白影。他没往前凑,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沙绒兽是戈壁里少见的温顺兽类,皮毛软和,却没什么攻击力,常被人捉去扒毛。
这会儿那团白影动了动,露出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怯生生地往楚羽这边望。是只半大的沙绒兽,后颈的地方缺了块毛,渗着血,估计是被刚才那几个女兵追过。楚羽看了眼就转开了头,继续往东走——他现在没心思猎兽,更没心思做什么“救兽的善人”。
走了约莫一夜,天蒙蒙亮时终于看见戈壁的尽头。前面是连绵的山川,青灰色的山岩直插云霄,山脚下有条蜿蜒的河,河水是碧绿色的,映着天上的云影,倒比戈壁的黄沙顺眼多了。河边有个小小的渡口,停着艘木船,船头站着个撑篙的女子,见楚羽走来,扬声问:“小郎君要渡河?”
楚羽点头,从袖里摸出铜钱递过去。女子接了钱,让他上船坐好,撑起篙往河对岸划。船行到河中间时,楚羽低头看水——水里竟有成群的鱼,鳞片是半透明的,带着点粉,游过时像撒了把碎银子。女子见他看鱼,笑着说:“这是‘云鳞鱼’,离了这河就活不成,炖着吃最鲜。前阵子有大晋的商队来,想用十两银子买一条,俺没卖呢。”
楚羽“嗯”了一声,目光往岸边扫。岸边的草地上坐着个穿锦缎的妇人,正让身边的侍女给她剥果子吃,果子是鲜红的,看着像樱桃,却比樱桃大上一圈。不远处的石头缝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蹲在那儿挖野菜,手指被草叶割出了血,却只顾着把挖来的野菜往怀里塞。
“这地界儿就是这样。”撑篙的女子像是看惯了,叹口气道,“山那边是大晋的地界,富得流油;山这边还属西秦,前些年遭了灾,饿肚子的多着呢。”她顿了顿,又道,“小郎君是要去大晋?那边好是好,就是规矩多——男子出门得戴帷帽,不能随便跟陌生女子搭话,不然要被官差抓的。”
楚羽摸了摸脸上的面纱,没说话。船靠岸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把山川照得亮堂堂的。山路上有不少行人,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女子,也有几个骑着马的男丁,都戴着宽檐的帷帽,低着头赶路。楚羽混在人群里往前走,听见旁边两个挑担的女子聊天:“大晋,文相府的那位,听说又准备,往大景方面打,你说这是造啥孽啊?”另一人:“换你家交那么多赔款,还损了那么多人,还割地15城,你也差不了多少...”。
楚羽顺着山路往上走,山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比戈壁的风沙舒服多了。路边有开得正盛的花,花瓣是淡紫色的,形状像小扇子,风一吹就簌簌地落,铺在地上像条紫绒毯。他走得慢,偶尔弯腰捡块奇怪的石头——有块石头是半透明的,里面嵌着片小小的绿叶,像是谁把春天封在了里头。
“你捡这玩意儿干啥呀?”糖糖的声音带着点打哈欠的慵懒。
“好看。”楚羽把石头揣进袖里,继续往前走。过了半山腰,忽然听见水声,走近了才发现是条瀑布,水流从崖上冲下来,砸在下面的水潭里,溅起的水花映着阳光,竟出现了两道彩虹。水潭边有几只鸟,身子是白色的,却长着两个脑袋,正歪着头看楚羽,见他走近,扑棱棱地飞起来,翅膀扇动时带起一阵香风。
“是双头灵鹊!”糖糖忽然叫了声,“这东西据说能带来好运呢……”
楚羽没接话,只是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看瀑布看了许久。潭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还有几条小鱼游来游去,跟刚才河里的云鳞鱼不是一个品种,鳞片是金色的,尾巴像小扇子。他伸手往水里探了探,水是凉的,带着点甜意。
坐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起身继续赶路。快到山顶时,看见有座破庙,庙门半掩着,里面传来咳嗽声。楚羽推开门进去,看见角落里缩着个老妇人,正抱着个孩子发抖。老妇人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把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
楚羽没说话,从袖里摸出个干粮袋递过去——是他前几日买的麦饼,还带着点芝麻香。老妇人愣了愣,没敢接。楚羽把袋子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孩子小声说:“娘,是饼……”
他没回头,推门走进山风里。山顶的风更大些,却没那么冷了,远处能看见大片的田地,绿油油的,像是铺在地上的绿绸子。田埂上有女子在插秧,挽着裤腿,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脆生生的。再往远看,能看见炊烟,一缕缕的,在半空散成淡淡的雾。
“快到大晋边疆了吧?”楚羽望着远处轻声说。
“谁知道呢……”糖糖的声音懒洋洋的,“反正到哪儿都一样,要么打仗要么太平,要么有钱要么饿肚子……”
楚羽没理它,顺着下山的路往前走。山脚下有个小镇,镇口有棵老槐树,树枝上挂着些红布条,估计是当地人用来祈福的。镇上很热闹,有卖小吃的摊子,飘着甜津津的糖味;有女子在街头打把式,围观的人拍着手叫好;还有个卖花的摊子,摆着各种各样的花,其中有一种花是蓝色的,形状像小铃铛,一碰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楚羽在镇上逛了逛,买了串糖画——是个兔子形状的,甜得腻人。他边走边吃,看见有个女子骑着马从街上跑过,马背上驮着个大箱子,箱子上印着“官”字,后面跟着几个女兵,手里都拿着刀,脸色急匆匆的。路边有人小声议论:“怕是又要往边境运粮草了……”
楚羽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出了小镇,前面就是一片平原,远处能看见河流蜿蜒,像条银带子。河边有不少船只,白帆点点,顺着水流往下漂。
天色渐渐暗了,他找了个河边的客栈住下。客栈的窗户正对着河,夜里能听见船桨划水的声音。楚羽坐在窗边,看着河里的灯影——有船挂着灯笼,灯笼的光映在水里,跟着水波晃啊晃,像星星掉在了河里。
“羽哥,你真打算就这么一直逛下去啊?”糖糖的声音在脑里响起,带着点不确定,“万一后面遇到需要天命值的时候咋办?”
楚羽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新沏的,带着淡淡的兰花香。他喝了口茶,看着窗外的灯影,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不用琢磨怎么说话能让天命之女心软,不用对着不想笑的人扯嘴角,不用看见战乱就逼着自己露出悲悯。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好像还是头一次这么安安稳稳地看风景。戈壁的风沙,山川的瀑布,江南的河灯……这个世界有战乱,有饿殍,有蛮不讲理的女兵,也有好看的石头,双头的灵鹊,甜津津的糖画。不用刻意去扮演谁,不用盯着天命值的数字算来算去,就这么走走看看,倒也自在。
“先玩着吧。”楚羽轻声说,像是在对糖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窗外的船桨声还在响,灯影在水里晃啊晃,像在哄着谁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