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坟头刚冒出嫩草时，文相府的风就变了向。
张昭蹲在廊下翻晒陈砚留下的旧书，青禾抱着刚浆洗好的衣衫走过，脚步迟疑：“公子，主夫院里的人又来传话了，说家主让您过去一趟。”
书页翻动的手顿住了。自陈砚下葬后，张岚已连着三天传召，他都以“守孝”为由推了。此刻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有陈砚用朱笔圈点的痕迹，那温润的字迹像在无声劝他：去看看吧。
“知道了。”张昭把书摞好，拍了拍手上的灰。
家主院的正厅里，檀香燃得正旺。张岚坐在上首看卷宗，沈阳侍立在侧，手里捧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鬓边别着支碧玉簪，笑盈盈地往张岚手边递：“妻主歇会儿吧，看了这许久，眼该乏了。”
那亲昵的姿态刺得张昭眼底发紧。不过半月功夫，这位通敌叛国的主夫已重新博得张岚信任，倒像是陈砚的死，成了他扫清障碍的垫脚石。
“你来了。”张岚抬眼，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像打量一件蒙尘的器物，“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
沈阳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虚伪的关切：“二公子怕是还不知道吧？陛下那边改了主意，与三公主的婚约，要换个人选呢。”
张昭握着袖中帕子的手猛地收紧：“换谁？”
“自然是族里的大公子张明远。”沈阳笑得越发得意，“明远是长房嫡子，母亲是燕王，父亲掌着张氏商行，论身份、论根基，可比二公子体面多了。”
“母亲也同意？”张昭看向张岚，声音发颤。他不信这位权倾朝野的母亲会任由旁人摆布婚约，更不信她会忘了这桩婚事本是她点头应下的。
张岚合上卷宗，指尖在封面轻叩：“明远是张家本脉长子，父母皆是显贵，与三公主联姻，更能巩固文相府与军方的关系。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视，“终究是侧夫养大的，性子太软，撑不起场面。”
“性子软？”张昭忽然笑了，笑得胸腔发疼，“母亲是忘了，是谁查清楚西境私兵案？是谁在宫宴上替文相府挡下淑夫的刁难？还是说，在母亲眼里，这些都抵不过‘嫡庶’二字？”
“放肆！”张岚猛地拍案，茶盏里的水溅出，落在明黄的卷宗上晕开深色的痕，“轮得到你对我大呼小叫？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侧夫生的儿子，能活到现在全靠文相府的荫庇，还敢妄议长辈的决定？”
“荫庇？”张昭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被主夫下毒不敢声张的荫庇？还是连葬身之地都要被苛责的荫庇？”
“你——”张岚气得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打过来。
沈阳眼疾手快地拦住，假惺惺地劝：“妻主息怒，二公子也是一时想不开。他与三公主相处这些时日，怕是有了些情谊，舍不得也是有的。”他转向张昭，语气陡然转冷，“但二公子也该明白，婚姻大事本就由不得自己，何况你与公主本就是同盟，换个人选，同盟关系不也照样在吗？”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张昭的痛处。是啊，同盟。他竟差点忘了，他们从来都只是同盟。
“我知道了。”张昭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涩意，“母亲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回去了。”
张岚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沈阳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二公子慢走，改日我让明远来给你请安。”
走出主母院时，阳光正好，却照不进心里那片阴影。张昭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路过陈砚的院子时，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兰花开了，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像陈砚温和的笑。他蹲在花前，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忽然有水滴落在花瓣上——是他自己的眼泪。
原来他终究还是在意的。在意张岚那句“侧夫养的”，在意武瑶汐或许会轻易接受新的婚约，更在意自己拼尽全力，却还是像件随时可弃的旧物。
“父亲，我好像……还是没能让你骄傲。”他对着兰花轻声说，声音哽咽。
风穿过院子，带来远处隐约的笑语声，衬得这里越发安静。
三日后，宫里的旨意正式下来：文相府长房嫡子张明远，择吉日与三公主武瑶汐完婚。
消息传来时，张昭正在整理陈砚的遗物。青禾捧着圣旨跑进来，气得脸通红：“公子！这太过分了！三公主怎么能同意？她明知道……”
“知道什么？”张昭打断她，将一本旧账册放进木箱，“知道我们是同盟？同盟本就是为了利益，现在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自然该换。”
话虽如此，指尖却在账册封面上划出深深的痕。他终究还是想去问问武瑶汐，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觉得，那个叫张明远的堂哥，比自己更适合做她的盟友。
傍晚时分，张昭换了身素色长衫，去了公主府。侍卫通报时，他站在廊下等，看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武瑶汐也是站在这树下，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二公子，公主请您进去。”
张昭跟着侍卫穿过回廊，刚转过弯，就看见庭院里的景象——武瑶汐穿着银灰色劲装，正与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男子说话。那男子，眉眼间与张昭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张扬。两人靠得极近，男子伸手替武瑶汐拂去落在肩头的落叶，动作自然亲昵。
是张明远。
张昭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他看着武瑶汐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低头对张明远笑，那笑容明媚得像从未有过阴霾。
原来传闻是真的。她接受得这么快，这么自然。
也是，张明远有燕王母亲撑腰，有商行父亲做后盾，比他这个只有“文相之子”虚名的人，确实能给她更多助力。他们的同盟，本就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他早该想到的。
张昭没有上前，转身就走。衣角扫过廊下的栏杆，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被庭院里的笑语盖过。
“张昭！”
身后传来武瑶汐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张昭脚步未停，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你站住！”武瑶汐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就这么走了？”
张昭转过头，看着她微喘的样子，眼底还带着未褪的笑意——那笑意本该是对着他的，现在却给了别人。他忽然觉得很可笑：“公主还有事？”
“你看到了？”武瑶汐看着他，眼神复杂，“我和明远……”
“看到了。”张昭抽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武瑶汐皱起眉，“你以为我愿意？这是陛下的旨意，我……”
“我明白。”张昭打断她，“皇家婚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公主不必解释，我能理解。”
他说得越平静，武瑶汐心里就越堵得慌。她本想解释，刚才张明远是在说商行的事，他替自己拂落叶也只是无意之举，可看着张昭这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那些解释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就这反应？”她忍不住问，语气带了点怒意，“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在乎？”张昭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公主说笑了。我们本就是同盟，现在同盟换了人，只要目的能达到，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向来不投入多余的感情，公主忘了？”
这话像把钝刀，割得武瑶汐心口发疼。她想起自己为他挡过的暗箭，想起在他守孝时送来的补品，想起在马场说过的那些话……原来在他眼里，都只是“多余的感情”。
“好。”武瑶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你说得对，是我多事了。”她看着张昭冷淡的侧脸，忽然来了气，语气也冲了起来，“既然你觉得感情多余，那正好。陛下说了，虽不能与你成婚，但念在你之前有功，待我与明远完婚后，便纳你为侧夫。你放心，我定会待你……”
“你说什么？”张昭猛地抬头，眼底的平静瞬间碎裂，像被惊雷劈过的湖面，“你要纳我为侧夫？”
“是又如何？”武瑶汐被他眼中的震惊刺得更恼，故意扬起下巴，“以你的身份，能做我的侧夫已是抬举。难道你还想……”
“我呸！”张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震怒，“武瑶汐你把我当什么了？！陈砚是侧夫，他的下场你看见了！我张昭就算一辈子不嫁，就算死，也绝不会做任何人的侧夫！”
他的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陈砚的隐忍，陈砚的惨死，像烙印刻在他骨子里。侧夫这两个字，是他这辈子最不能碰的逆鳞。
武瑶汐被他吼得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张昭如此失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竖起尖刺，却又透着股让人心疼的倔强。她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想说只是气话，可话到嘴边，却被张昭眼中的决绝堵了回去。
“好。”武瑶汐也来了脾气，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张昭看着她，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曾在夕阳下说“你不是一个人”的女子，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告辞。”他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武瑶汐站在原地，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心里又悔又气。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知道“侧夫”两个字戳中了他的痛处，可那句道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是高高在上的三公主，何时向人低头过？
更何况，他那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真的让她很生气。
“公主，二公子好像哭了。”身后的秦霜小声说。
武瑶汐猛地回头，只看到张昭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管他呢！他不是不在乎吗？”
可心里那点悔意，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
张昭走出公主府时，天已经黑了。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他眼角发烫。他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哭了。
不是为武瑶汐，也不是为那段可笑的婚约，而是为陈砚，为所有像陈砚一样被困在“侧夫”身份里的男子，也为自己——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的枷锁，却有人轻飘飘地就要重新扣在他身上。
“父亲，我没丢你的脸。”他对着虚空轻声说，擦掉眼泪，挺直了背脊。
回到文相府时，正撞见张明远从里面出来。他穿着宝蓝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见了张昭，笑得春风得意：“哟，这不是二弟吗？听说你去公主府了？怎么不多待会儿？”
张昭没理他，径直往里走。
“站住！”张明远拦住他，语气带着挑衅，“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这就是命。你一个侧夫生的，能跟我比吗？瑶汐说了，以后纳你做侧夫，也算是给你留了体面，你该感恩才是。”
张昭猛地抬头，眼底的寒意让张明远下意识后退一步。
“体面？”张昭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和她的体面，我嫌脏。”
说完，他绕过张明远，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明远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脸色铁青：“等着瞧！等我成了皇夫（皇女的主夫），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昭回到自己的院子，把自己关在屋里。青禾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却不敢进去。她听见屋里传来翻东西的声音，还有瓷器碎裂的声响，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青禾推门进去，见张昭坐在案前，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案上摆着一叠卷宗，正是他之前查西境私兵案时留下的。
“公子，您……”
“把这些整理好，送到刑部。”张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有，去查一下张氏商行最近的账目，尤其是与蛮族的交易。”
青禾愣住了：“公子，您要查大公子？”
“不是查他。”张昭抬起头，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是查所有该查的人。”
他不会再指望任何人了。张岚靠不住，武瑶汐靠不住，所谓的亲人更是豺狼虎豹。他能靠的，只有自己手里的证据和算计。
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他早就该明白的。
几日后，宫里传来消息，三公主武瑶汐正式接旨，婚期定在下月十六。
张昭听到消息时，正在核对张氏商行的账目。青禾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他只是笔尖顿了顿，便继续在账册上勾画，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公子，公主她……”
“知道了。”张昭合上账册，“备车，我要去趟城郊。”
他去了陈砚的坟前。新草已经长到半尺高，他蹲下身，拔掉坟头的杂草，轻声说：“父亲，我想明白了。感情确实多余，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不被人欺负。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像在为他加油。
张昭站起身，朝着京城的方向望去。那里有文相府的权力倾轧，有公主府的恩怨纠葛，有无数双等着看他笑话的眼睛。
但他不怕了。
从今天起，他张昭，只为自己而活。所有欠了他的，欠了陈砚的，他都会一一讨回来。
至于武瑶汐……他想起她最后那句“纳你为侧夫”，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刺痛，但很快就被冰冷的恨意取代。
也好。就这样吧。
他转身离开竹林，背影挺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也孤寂得让人心惊。
远处的京城笼罩在薄雾中，繁华而诡谲。属于张昭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这场战争里，不会再有任何感情的牵绊，只有成王败寇的冷酷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