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
采石矶江东大营,旌旗招展,却少了几分战时的肃杀,多了几分节日与胜利交融的、浮于表面的喜庆气氛。连日来的狂欢尚未完全散去,又恰逢登高望远、祈福消灾的佳节,桓温决定在帅帐外那片临江的空地上,举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庆功宴,既是对前番“大捷”的稿劳,亦是借此佳节提振军心、凝聚士气,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仿佛战争已经远去。
宴会从午时便已开始。长长的案几排满了空地,上面摆满了从后方紧急运来的美酒佳肴,时令的螃蟹、肥美的鲈鱼、精致的重阳糕堆积如山。军中乐师卖力地奏响欢快的乐曲,甚至还有从建康各大伎馆紧急征调而来的舞姬,在临时搭建的、铺着红毯的舞台上翩跹起舞,曼妙的舞姿、飞扬的水袖,引得台下那些大多出身不高、许久未见如此场面的军中将领们阵阵喝彩与口哨声,气氛热烈而浮躁。
桓温高坐主位,今日他特意身着华美的锦袍,而非平日那冰冷的甲胄,脸上带着志得意满、容光焕发的笑容,似乎已经完全从之前的焦虑中摆脱出来。他频频举杯,接受着麾下将领和幕僚们如同潮水般的敬酒与祝贺,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自信。慕容恪作为此战的“头号功臣”,被安排在桓温下首最尊贵的位置,亦是一身江东高级将领的服饰,英武不凡,他应对得体,与众人谈笑风生,只是眼神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与计算,如同隐藏在欢庆面具下的猎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中气氛愈加热烈,几近失控。将领们放浪形骸,划拳行令,喧哗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早已不胜酒力,满面红光,言语含糊,举止失态。就连一向以谨慎、甚至有些固执着称的殷浩,也被几个同僚强拉着饮了几杯,眉头虽依旧习惯性地微蹙,但在这普天同庆、几乎无人清醒的氛围下,也不好过多扫兴,只能独坐一隅,默然饮酒,那冲天的喧闹反而衬托出他内心的孤寂与不安。
桓温趁着酒兴,站起身来,手持镶嵌着宝石的金杯,面向台下或坐或站、大多醉眼朦胧的将领们,朗声对众人道,声音因激动和酒精而有些高亢:“诸位!今日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又逢我大军新破强敌,建不世之功,可谓双喜临门!想那冉闵,自恃兵强马壮,僭号称帝,妄图吞并我江东锦绣河山!然则,天佑大晋,祖宗庇佑!更有慕容将军这等义士,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使我军如虎添翼!采石矶一战,阵斩万余,焚舰数十,魏虏胆寒,不敢东顾!此乃诸位用命之功,亦是我江东气运所在,天命所归!来,满饮此杯,愿我大晋国祚永昌,愿诸位再立新功,共享太平!”
愿大晋国祚永昌!
愿为大将军效死!”
共享太平!”
台下响起一片轰然、却带着醉意的应和之声,众人纷纷举杯,不管杯中还剩多少,一饮而尽。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仿佛胜利的凯歌已经奏响,和平已然降临。
慕容恪也随着众人举杯,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极其隐秘地扫过远处的长江下游方向,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按照他与王猛约定的计划,京口的主力,此刻应该已经扬帆启航,正顺着东南风,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建康东部门户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这觥筹交错、欢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虚幻的胜利与佳节喜悦中之际——
“铛——!铛——!铛——!”
一阵凄厉、急促到极点、充满了惊恐意味的警钟声,毫无任何征兆地,如同冰锥般猛地刺破了宴会的喧嚣与迷梦,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人的耳膜,直透心底!
这钟声来自营寨最高处望楼,是最高级别、代表最紧急敌情的警报!绝非平日演练!
刹那间,所有的歌舞声、谈笑声、劝酒声、丝竹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手中还拿着酒杯或筷子,脸上那醉意朦胧的笑容尚未褪去,却已凝固成一种极其怪诞的表情。他们愕然抬头,茫然地、带着一丝尚未反应过来的迟钝,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几乎是摔着冲进了宴会场地,他脸色煞白如纸,汗如雨下,连头盔都跑丢了,头发散乱,身上的号服被荆棘划破,连最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嘶声力竭地喊道,那声音如同夜枭哀鸣,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报——大将军!不、不好了!京口……京口方向!狼烟!冲天狼烟!江面……江面出现无数魏军战舰,打着‘冉’字帅旗和‘慕容’(指慕容翰)字旗号,帆樯蔽日,正全速猛攻我东部防线!燕子矶……燕子矶已告急!烽火连天!请求支援!请求紧急支援!”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晴空朗日、欢声笑语之下,轰然炸响!劈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整个宴会场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随即,“嗡”的一声,如同炸开了锅一般,恐慌如同致命的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酒杯“噼里啪啦”摔碎一地,酒水淋漓,沾染了华美的衣袍。有人惊得猛地站起身,撞翻了面前的案几,杯盘狼藉;有人面无人色,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还有人醉意瞬间被吓醒,茫然四顾,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什么?!京口?魏军?怎么可能!他们主力不是在西线吗?”
慕容翰的旗号?他不是应该在采石矶对面吗?怎么会出现在京口?”
东部防线告急?!燕子矶若失,建康门户洞开啊!”
各种惊慌失措的、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桓温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然后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剥落,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醇美的酒液溅湿了他昂贵的锦袍,他也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太猛,甚至有些踉跄,差点摔倒,幸亏亲兵扶住。他的脸色先是由兴奋的红润转为煞白,随即又因极度的愤怒、震惊和被愚弄的耻辱感而涨得通红,甚至发紫。
中计了!!!”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暴怒,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欲喷火的利剑般射向一旁的慕容恪!那目光,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然而,此刻的慕容恪,脸上同样露出了“极度惊愕”和“勃然大怒”的表情,他拍案而起,力道之大,让面前的案几都跳了一下,他厉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被欺骗”的“痛心疾首”:“好个冉闵!好个王猛!竟然如此狡诈阴险!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竟将我等全都骗了!大将军,末将请命,即刻率本部人马东援,定要将那慕容翰碎尸万段,以雪此耻!”
他的反应,看起来毫无破绽,甚至比其他人更加“急切”、“忠诚”和“同仇敌忾”。
但桓温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巨大的恐慌、战略误判的后果以及被骗的奇耻大辱,已经像冰冷的江水般淹没了他。他脑海中瞬间闪电般回放过往种种——殷浩关于浮尸朝向的疑问、慕容恪投降的“恰到好处”、西线魏军“主力”那看似凶猛实则雷声大雨点小的进攻、京口方向异乎寻常的“平静”……一切都明白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惊天骗局!西线的所谓主力,所谓的激战,所谓的阵斩万余,全都是假的!是演给他桓温,演给整个江东看的一场大戏!目的就是为了将他桓温和江东的主力,牢牢地、愚蠢地牵制在这采石矶!而冉闵真正的主力,早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京口,并于此刻,在他欢庆重阳、放松警惕之时,发动了真正的、致命的、直捣黄龙的攻击!
建康!东部防线一破,建康便几乎赤裸裸地暴露在魏军的兵锋之下!而他桓温,江东的擎天之柱,却带着主力远在西线,鞭长莫及!
快!传令!全军集结!放弃采石矶,所有能动的船只,即刻东返,回援建康!快!快!快!”桓温嘶声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甚至破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之前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度的混乱、恐慌和绝望。重阳佳节的庆功宴,瞬间变成了丧钟敲响的灾难现场。惊雷炸响,美梦惊醒,等待江东的,将是无比残酷、甚至无法挽回的现实。酒杯倾覆,佳肴满地,无人再看一眼,只有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士兵和将领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汇成了一曲末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