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破,桓温身死,并不意味着战争的彻底结束,更意味着一个更为复杂艰巨的任务的开始——如何消化这片新征服的土地,如何安抚惊魂未定的人心,如何将荆州真正纳入大魏的统治体系,并以此为跳板,图谋更广阔的江东。这不仅是军事占领,更是一场深刻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整合。
冉闵深知此中关节,他将这一重任,主要交给了运筹帷幄的王猛。他自己则坐镇江陵,以赫赫武功稳定大局,宣示新朝的权威,同时震慑潜在的宵小和南方可能出现的零星反扑。王猛在此刻,展现了他不仅是算无遗策的战略家,更是眼光深远、手腕灵活的政治家和行政官。他雷厉风行,却又并非一味强硬,采取了刚柔并济、分化瓦解、争取多数的策略。
首先是对旧有势力的处理,此乃稳定之基。对于败军之帅桓温,冉闵展现出王者气度,下令以公爵之礼予以妥善安葬,承认其作为对手的地位、才能与气节。此举意在安抚原晋军降卒中对其尚存念想者,也给江东士族传递一个信号:大魏重才,亦敬英雄。对于数量庞大的投降晋军将士,则进行细致甄别:普通士卒,愿意留用者,打散原有编制,混编入玄甲军或地方守备部队,一视同仁;不愿者,发给少量路费遣散归农,以显仁政。中下层军官,有真才实学且愿意效忠新朝者,量才录用,甚至给予与原职相当或更高的职位;对那些冥顽不灵、劣迹斑斑或桓氏死党,则或囚或斩,毫不手软,以肃清隐患。
对于江陵乃至荆州的原东晋官僚体系,王猛进行了大刀阔斧却又审慎的整顿。他亲自坐镇,面试主要官员,考核其能力、过往政绩和民间口碑。那些贪腐无能、民愤极大、毫无价值的冗官蠹吏,坚决罢黜,抄没其非法家产以充军资与新政所需,其中部分罪大恶极者被公开处决,以儆效尤,平民愤,立新威。而那些素有清名、能力尚可,且愿意改弦更张、与新朝合作者,则予以留任,甚至酌情提拔,给予他们在新政权下继续施展才能、造福地方的机会,这极大地减少了行政过渡的阻力。
“治世之要,在于得人。无论南北籍贯,无论胡汉出身,惟才是举,惟贤是用。”王猛对负责此项繁重工作的属官如此强调。他试图打破地域和出身的隔阂,建立一个更有效率、更忠诚于大魏中央、也更能代表“华夏”整体利益的新的行政系统。
与此同时,另一项具有深远战略意义的工作也在王猛的主导下紧锣密鼓地展开——组建新的大魏水师。江陵之战,让冉闵和王猛深刻认识到,欲平定江南,进而图谋四海,一支强大水师的重要性,以及江东在水军技术与人才上的深厚底蕴。仅仅依靠俘获的舰船和原有的、擅长陆战的北方水军基础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决定,就在江陵这座长江中游的咽喉之地,建立主要的水师基地,充分利用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原有的造船工匠和设施基础。
命令下达,来自北方的、擅长金属加工和标准化的工匠大师,与江陵本地乃至从江东俘虏或重金招募来的、精通船舶设计与江南水文的资深船师,被强制性地、也是充满机遇地集中到了江陵城外的各大船坞。起初,合作并非一帆风顺,甚至充满了隔阂与争执。
北匠习惯于北地河流湖泊的平底船型,强调结构的坚固、载重和耐用性,对于江南复杂的潮汐、暗流、滩涂以及追求速度、机动性和抗风浪性的海鹘、楼船等船型,缺乏直观经验和深刻理解。而南师则浸淫此道数代,对水性的“感觉”近乎天赋,他们对于北匠带来的某些精良金属加工技术、标准化构件理念感到新奇,却又暗自对其缺乏“船性”、设计“笨拙”而心生不屑,认为那是外行指导内行。
激烈的讨论,甚至面红耳赤的争论,在船坞、在图纸前、在模型旁,在所难免。
“此船龙骨必须用此等硬木,关键连接处需辅以铁箍钢钉,方能经得起北海般的大风浪撞击!”一位来自幽州的北匠大师,指着精心绘制的图纸,语气肯定,带着北方特有的豪迈与坚信。
“不然!大谬!”一位白发苍苍、手指因常年持斧凿而变形的江南老船师连连摇头,语气激动,“江南之浪,非北海之涛,重在灵巧穿梭,借力打力,而非硬抗!如此结构,过于沉重刚硬,转向不灵,于大江乃至近海之战不利,如同水牛入海,空有蛮力!”
“那依老师傅之见,该当如何?”北匠压抑着不悦反问。
“当以韧木为主,结构求巧,如鱼之穿梭,如鸟之滑翔,龙骨弧度、船体线型皆需顺应水流,而非对抗……”老船师侃侃而谈,尽是数代积累的经验之谈。
类似的争论发生在船型设计、帆索布局、船钉的选用、甚至船舱的分配上。王猛并未强行统一,以权压人,而是鼓励双方将各自的理由、优势、案例充分展示出来,进行小比例的模型测试和局部实物试验,让事实说话。他本人也时常轻车简从,亲临喧嚣的船坞,聆听这些看似粗鄙却关乎国运的争论,并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引导方向的问题,促使双方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取长补短,融合南北之精华。
渐渐地,在共同的目标——打造一支足以纵横长江、未来甚至能驰骋沿海、威慑四夷的强大舰队——驱动下,在北匠的严谨与南师的灵巧相互碰撞磨合下,最初的隔阂与偏见开始消融。北匠开始真心欣赏南师对水性的精妙理解和充满智慧的灵巧设计,南师也开始虚心借鉴北匠带来的严谨工艺、结构强化理念和标准化生产带来的效率。一种基于技术交流的相互尊重和务实合作,开始取代最初的地域隔阂。
数月之后,在无数次的争吵、试验、修改之后,新一代融合战舰的设计图终于定型。它吸收了北船的结构坚固与南船的流线低阻,采用了更合理的多桅帆装以适应不同风向,配备了更坚固的龙骨和更合理的隔水舱设计,甲板布局也更利于重型弩炮和拍竿的发挥与防护。它是一头即将出世的、兼具力量与敏捷的水上巨兽。
当第一艘新舰的龙骨铺设仪式在船坞隆重举行时,冉闵和王猛亲临现场。巨大的船坞中,散发着新鲜木材香气的巨大龙骨如同巨兽的脊柱,静静地躺在支撑架上,预示着未来的强大与荣耀。
然而,在即将安装象征性的船首像的时候,人们发现,新船上并没有按照传统,雕刻象征皇权或水神的龙纹、鸱吻等图案。
“陛下,王尚书,这船首……以何物为饰?是否雕刻龙纹或玄武?”负责工程的官员恭敬地请示道。
王猛与冉闵对视一眼,冉闵微微颔首,眼中是开拓者的决意。王猛会意,缓步上前,拿起一支特制的、饱蘸浓墨的巨笔,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光滑坚韧的优质木板上,屏息凝神,挥毫写下了两个雄浑有力、气势磅礴的大字——“华夏”!
“以此二字,刻于所有新舰船首最为醒目之处!”王猛掷笔于地,朗声宣布,声音在巨大的船坞内回荡,“自此,我大魏水师,不为南北之限,不为胡汉之分,只为拱卫‘华夏’海疆,涤荡天下,开万世太平!”
工匠们肃然起敬,他们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千钧重量。这不再是某一族、某一地的舰队,而是一个新兴的、包容性政权面向江河海洋、面向未来的武装象征,是“华夏”理念在物质层面的直接体现。
刻刀落下,木屑纷飞。“华夏” 二字被深深地、庄重地、带着某种神圣感雕刻在了崭新的船首之上。在透过船棚缝隙洒下的阳光中,这两个字仿佛闪耀着不同于传统图腾的光芒,那是一种基于共同文化认同和未来宏伟愿景的、内敛而深沉、却足以撼动世界的力量。
共铸华夏,不仅在于疆土的合并,更在于技术与文化的融合,在于共同理念的塑造与认同。这艘刻着“华夏”的战舰龙骨,便是这一伟大进程最生动、最坚实的体现。它即将在此骨架之上,生长出血肉,承载着一个帝国的雄心,驶向未知而广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