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二更,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锐士营的每一顶帐篷。营地里,数十堆篝火在特意挖掘的避风坑中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焰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严寒,发出噼啪的脆响,将跳动的光影投射在帐篷上那面肃穆的、绣着巨大“汉”字的军旗上,旗面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仿佛无声的宣言。
白日的冰河淬炼,几乎榨干了士兵们最后一丝体力。若在往常,此刻营中早已鼾声四起。然而今夜,最大的那顶充当讲武堂的牛皮帐篷里,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没有人催促,没有人抱怨,士兵们盘腿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尽管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有人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金疮药气味,但他们的眼神却大多聚焦在帐篷中央,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茫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们手中,或捧着粗糙打磨过的木简,或捏着临时削制的炭笔——这是他们即将开始接触一个全新世界的工具。
连平日里最以勇力自傲、对文书之事嗤之以鼻的百夫长李虎,此刻也蜷着魁梧的身躯,挤在一个角落里。他那双惯于挥舞沉重兵刃、布满厚茧的大手,此刻却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紧攥着一块表面还算光滑的木简,仿佛握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神情间竟流露出几分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紧张与局促。
帐篷中央,冉闵肃然而立。他换下了一身戎装,仅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玄色常服,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凛冽,却多了几分儒雅的沉稳。他面前没有兵器架,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郑重其事地摆放着一卷摊开的帛书,书页明显泛黄,边缘多有磨损,甚至能看到细心的修补痕迹——这是他从几乎毁于战火的邺城故府藏书楼废墟中,几经搜寻才找到的一卷前朝手抄《孙子兵法》残本,堪称孤品。其价值,在他眼中,不亚于千军万马。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拿起一截粗炭,转身在一块临时架起的、刷了黑漆的木板上,缓缓写下八个遒劲有力、筋骨分明的大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炭笔与木板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篝火跳动的光晕映照下,这八个墨黑的字迹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抓住了所有士兵的目光。
“将士们,” 冉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帐篷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沉稳,“这些时日,你们在冰河中淬炼筋骨,在演武场上打磨技艺,流的汗,受的冻,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锐士,是未来的尖刀,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但,你们可曾想过,打仗,仅仅依靠个人的勇力,就足够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让问题在众人心中沉淀。
“匹夫之勇,纵然悍不畏死,于万军之中,又能斩将夺旗几何?十人?百人?终究有其极限。”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木板那八个字上,“而谋略,真正的谋略,却能让你以寡击众,以弱胜强,能让你不战而屈人之兵,能让你麾下的儿郎,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才是为将者,乃至每一个渴望在战场上活下去、并且赢得胜利的士兵,应该追求的东西!”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煽动力:
“你们,是想永远只做一个听令冲锋、不知为何而战、不知如何能赢的卒子,还是想成为一个既能陷阵杀敌,又能洞察战机、甚至独当一面的将领?告诉我!”
“想!!” 短暂的沉寂后,帐篷里爆发出雷鸣般的回应,声浪几乎要掀翻厚重的帐顶,震得篷布上积攒的些许落雪簌簌而下。
坐在最前面的王二狗,双手紧紧捧着自己的木简,另一只小手攥着炭笔,正努力地、一笔一划地模仿着木板上的字迹。他的字歪歪扭扭,“己”字写得像个蜷缩的虫子,“殆”字更是分崩离析,难以辨认。他以前是个放牛娃,莫说读书,连自己的大名都写不全。此刻,他仰着头,看着那些神秘的符号,小脸上满是专注与惊奇。他隐隐感觉到,这些弯弯曲曲的笔画里,似乎藏着一种比刀枪更厉害的力量。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李虎猛地站了起来。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投映下显得更加庞大,脸上带着明显的窘迫和不解,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像闷雷一样滚过帐篷:“将军!俺……俺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拳头就是道理!打从俺记事起,就知道有力气就能活下去,有胆子就能杀敌!这些……这些弯弯绕绕的字儿,还有那些文绉绉的道理,俺听着就头疼!俺觉得,只要能让俺多杀几个胡虏,给死去的乡亲报仇,就行了!学这些,有啥用啊?” 他挠着后脑勺,显得有些烦躁。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不少士兵,尤其是那些同样出身贫寒、从未接触过文墨的汉子,都下意识地跟着点头,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显然,李虎说出了他们许多人心中潜藏的疑虑。
冉闵看着李虎,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缓步走到李虎面前,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抛出了一个具体的问题:“李虎,那我问你。倘若某日,你奉命率领一队斥候,前去侦查敌情。行至一处山谷,突然遭遇羯族大队骑兵埋伏,前后道路被截,你当如何?”
李虎想都没想,胸脯一挺,粗声道:“那还用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俺带着弟兄们,找准一个方向,杀出一条血路!能冲出去几个是几个!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勇气可嘉。” 冉闵点了点头,随即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但若我告诉你,埋伏你们的敌军,十倍于你,而且占据有利地形,弓弩齐备。你还要带着弟兄们,就这样硬冲上去吗?用你和你手下几十号弟兄的命,去换敌人几条命?这笔买卖,划算吗?”
“这……” 李虎顿时语塞,张了张嘴,黝黑的脸庞憋得有些发红,粗壮的脖颈上青筋微微凸起,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他空有一身力气,面对这种绝对劣势的局面,除了死拼或等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的士兵们也陷入了沉默,许多人皱起了眉头。李虎的回答,何尝不是他们面对绝境时本能的想法?此刻被冉闵如此直白地反问,他们才隐约感觉到,似乎……还有别的可能?
冉闵不再看窘迫的李虎,他转身走回木桌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珍贵的《孙子兵法》,翻到早已做好标记的一页。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吟诵古老的箴言:
“兵者,诡道也。” 他缓缓念出开篇,然后解释道,“用兵之道,在于诡诈,在于变通,绝非一味蛮干。” 他继续往下念,并加以阐释,“故能而示之不能——明明能打,要假装不能打;用而示之不用——要采取行动,却要假装按兵不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想攻击近处,要装作目标在远方,反之亦然。”
他放下书卷,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
“这些话告诉我们什么?告诉我们,如果敌人兵力远超我们,我们是否可以佯装败退,诱敌深入,然后在险要之处设下伏兵,反过来吃掉他们?如果敌人粮草充足,固守不出,我们是否可以派出小股精锐,绕道后方,烧其粮秣,断其补给,让其不战自乱?这些以智取胜、以巧破力的方法,这本两千年前的兵书里,早已写得明明白白!”
他并没有讲述高深的理论,而是将这些谋略与士兵们能够理解的战场情境紧密结合。帐篷里安静得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士兵们,包括李虎,都听得入了神。这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思路,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通往全新境界的大门。
李虎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躁郁和不解渐渐被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恍然所取代。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和诚恳:“将军……是……是俺错了!俺眼皮子浅,只知道使蛮力……俺,俺以后一定好好学!俺也要做个……做个明白怎么打仗的将领!不再让手下的弟兄们白白送死!”
冉闵赞许地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学问之道,不怕起点低,只怕不肯学。” 他随即转向所有人,“从今日起,我们便从最基础的开始。”
他重新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写下了最简单、也是最根本的三个字:“人”、“口”、“手”。他不仅教写法,更讲解字义,联系生活,甚至引申到军队的构成(人)、粮草的重要性(口)、掌握兵器技艺的根本(手)。王二狗学得极其专注,他跟着冉闵的笔画,在木简上艰难地刻划,当他终于能歪歪扭扭地写下“王二狗”三个字时,虽然“狗”字写得像条蹩脚的爬虫,他却兴奋得小脸通红,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壮举。
文化课暂告一段落,夜已深沉,但训练并未结束。
接下来是“团队协作”演练。冉闵将参与夜训的五百名士兵打乱编制,分成五十个十人小队。任务是在规定的时辰内,于营地边缘指定区域,利用分散堆放、零件被打乱的帐篷物料,在黑暗中完成一顶完整帐篷的搭建。每个小队,仅配发一支照明用的火炬。
冉闵站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看着迅速集结、但仍显得有些混乱的五十支小队,声音穿透夜色:“记住你们刚刚学到的!战场,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舞台!你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袍泽,是你的依靠!今夜,我不看你们个人有多勇武,我要看你们如何作为一个整体,去完成任务!信任你的同伴,明确你的职责,互相配合!这,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更是为了将来在战场上,你们能互相把后背交给对方,能一起活着回来!”
命令下达,各小队立刻行动起来。王二狗所在的小队,成员来自天南海北:有小队长赵勇,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户;有和李虎一样原属羯族、后投降的士兵;有和王二狗一样的农家子弟;还有两个邺城本地征召的青年。起初,大家彼此陌生,甚至带着些许隔阂,行动毫无章法。有人抢着去搬杆子,有人胡乱拉扯帐篷布,还有人举着火炬却不知该照向哪里。结果忙活了近半个时辰,帐篷的骨架还歪歪扭扭地立不起来,地上散乱一片,队员们开始互相埋怨,气氛变得紧张。
“都停下!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小队长赵勇猛地吼了一嗓子,他在山林中与同伴协作狩猎的经验此刻发挥了作用。“听我分配!张奎,李顺,你们两个眼神好,腿脚快,负责去找齐所有需要的支杆和篷布!王二狗,陈石头,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先把主框架搭起来,要稳!刘老七,你和孙吉负责固定篷布,注意角落要扎紧!剩下的人,两人一组,轮流举火把照明,同时注意周围动静,防止‘敌人’(假设的)偷袭!快!动起来!”
清晰的指令如同给混乱的群体注入了灵魂。队员们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按照分工行动起来。王二狗和一个名叫索鲁的 former 羯族兵分到了一组去拾取配件。起初两人沉默寡言,动作僵硬。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合适的连接杆时,王二狗不小心踩了索鲁一脚,紧张地道歉,索鲁却闷声回了句“没事”。借着微弱火光,王二狗看到索鲁脸上也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后来,为了抬起一根沉重的基杆,两人不得不合力,喘息间,王二狗忍不住问索鲁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索鲁沉默片刻,才低沉地说,他的父母和妹妹,在他小时候,被另一支残暴的匈奴部落杀了,他脸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王二狗愣住了,脱口而出:“我妹妹也被胡……被人掳走了,不知道还活着没……” 简单的对话,却瞬间拉近了两颗被苦难折磨的心。他们发现,彼此的痛苦如此相似。再之后的配合,虽然依旧话语不多,却明显默契了许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一个多时辰后,大部分小队都成功立起了自己的帐篷,尽管有些歪斜,但终究是完成了。冉闵在周威的陪同下,逐一检查。走到王二狗小队那座搭建得颇为牢固的帐篷前,他仔细查看了连接处和固定绳结,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框架稳固,篷布扎得也结实。告诉我,你们能完成,靠的是什么?”
赵勇大声回答:“回将军!靠的是大家伙儿听令行事,各司其职!”
王二狗鼓起勇气补充:“还……还有互相信任!我和索鲁……我们……”
冉闵看着这些脸上沾着尘土、汗水,却眼神发亮的士兵,沉声道:“说得好!听令、分工、信任、协作!记住今夜的感觉!在未来的战场上,你身边的战友,就是你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矛,是你能托付生死的人!锐士营,要的就是这种拧成一股绳的力量!”
就在这时,李农带着一身夜露寒气,悄然来到了营地。他刚从城西防区巡查归来,听闻冉闵在此推行新颖的练兵之法,便特意绕道过来察看。映入他眼帘的,不是沉寂的营垒,而是篝火旁依旧热烈讨论着文化课心得、或是兴奋地复盘刚才协作训练的士兵们。他默默地站在阴影处,听着士兵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知己知彼”,谈论着团队配合的重要性,脸上不禁露出惊讶而又深思的神情。
他走到冉闵身边,望着眼前这迥异于传统军营的景象,由衷地感叹道:“冉将军,您这练兵之道……李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往只知您勇冠三军,万夫莫敌,未曾想,于练兵选将、启迪心智上,竟有如此深远独到的见解和……魄力。”
冉闵转头看向李农,篝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邃的光芒。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疲惫,更带着无比的坚定:“李农兄,你我皆知,如今这世道,豺狼当道,虎豹环伺。光靠个人的血气之勇,或许能赢得一两场战役,却不足以扭转乾坤,不足以支撑我们走得更远,不足以实现我们心中那个‘太平’的念想。”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充满活力的士兵,“我们不仅要锻造他们能劈开顽铁的筋骨,更要点燃他们善于思考的头脑,凝聚他们众志成城的军魂!唯有筋骨、头脑、人心,三者俱备,融为一炉,锤炼出的队伍,才能称得上真正的‘锐士’,才能在这乱世洪流中屹立不倒,才能最终涤荡胡尘,还我河山,开创一个属于我们汉人的、真正太平的天下!”
李农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篝火旁一张张虽然稚嫩、却已被信念和知识渐渐点燃的面孔,心中涌起阵阵波澜。他仿佛看到,一颗颗种子正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被一种全新的方式滋养、催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所有的疑虑,都在眼前这生动而充满希望的场景中,化为了对身边这位统帅更深沉的敬佩与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他知道,这条道路或许艰难,但方向,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