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山,并非辽东最高最险峻的山峰,但在慕容鲜卑部族的心中,其地位却远超任何名山大川。传说中,慕容部的远祖便是在此山之中,得白狼神指引,获得力量与智慧,从而带领部族走向强盛。因此,白狼山被视为慕容部的“圣山”,山巅建有规模宏大的祖庙和祭天台,以名贵松木和巨石垒成,常年有德高望重的萨满祭司和一支两千人的本部精锐守军驻扎,是慕容部精神信仰的象征和凝聚力的核心所在。
慕容恪敢于倾全力南下,也正是算准了白狼山地处后方,距离前线遥远,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魏军根本无力,也不敢劳师远征来攻打这里。他留在白狼山的守军虽然只有两千人,但皆是本部精锐,凭借山势,足以抵挡数倍之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冉闵竟敢行此险招,更想不到有人能穿越重重关卡,直抵此地。
然而,他低估了冉闵的决心,更低估了张举麾下那支羯族勇士在山地行军和特种作战方面的可怕能力,以及……陈望这些读书人,在特定情境下所能爆发出的、不逊于任何精锐战士的勇气、智慧与韧性。
张举率领的五百死士,并未选择常规的进军路线。他们如同真正的山魈鬼魅,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原始密林穿行。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兽肉,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苦与危险。他们用羯族传承的古老技艺,辨识方向,规避毒虫猛兽,甚至巧妙地利用山间晨雾和夜色作为掩护,绕开了所有可能有哨卡的道路。他们的脚程极快,对山地的适应能力远超常人。
经过近十天的艰难跋涉,他们如同神兵天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白狼山主峰的后山——这是一条连慕容部本地猎人都极少知晓的、近乎垂直的险峻小路,其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
与此同时,陈望率领的一百白衣营,也历经千辛万苦,凭借对地图的精准理解和坚韧不拔的意志,抵达了预定的阻击位置——位于白狼山通往外界的两条主要通道的咽喉处,一处被称为“鹰嘴涧”和“一线天”的险要之地。他们并未构筑坚固的工事,那既不现实也容易暴露。而是化整为零,依托茂密的森林和复杂的地形,设置了大量的陷阱、绊索、警铃,并占据了数个视野极佳、易守难攻的制高点,架起了那些经过工部巧匠和他们自己改进的、射程和精度都远超常规的强弩。他们的任务,就是像最狡猾的猎人,利用地利和弩箭的射程优势,最大限度地迟滞、杀伤任何试图上山增援或下山逃窜的敌人,为张举的行动争取宝贵的时间。陈望将人手分为三组,轮流警戒、休息,并制定了详细的信号传递和撤退方案。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张举选择在一个没有月亮、乌云密布、寒风呼啸的深夜,发动了突袭。这样的天气,能掩盖声音,也能让守军更加松懈。
白狼山守军虽然警惕,但主要防御力量都布置在前山和常规上山通道上,对于后山这条几乎垂直的“鸟道”,他们从未想过会有人能从这里发起攻击,只在几处关键隘口设置了固定的哨位。
张举身先士卒,口中衔着淬毒的短刃,利用飞爪绳索,如同灵猿般率先攀上崖顶。守军的哨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便被黑暗中射来的毒弩或无声摸上来的羯族战士从背后割断了喉咙,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
战斗在寂静中开始,迅速向山顶的祖庙和祭天台蔓延。羯族战士们如同暗夜中扑食的饿狼,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他们或用毒弩远程狙杀哨兵和巡逻队,或用短刃近身格斗,更多的是将携带的火油、硫磺等引火物,疯狂地倾洒在那些用名贵木材建造的庙宇、经幡、以及堆积的祭祀用品上。他们对慕容部并无好感,此次行动更是带着为以往被欺凌的同胞复仇的火焰,下手毫不容情。
“点火!”
随着张举一声低沉的命令,一支支浸染了猛火油的火箭被点燃,如同流星般射向那些浸透了燃料的建筑!
“轰——!”
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火借风势,瞬间便冲天而起!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古老的梁柱,吞噬着华丽的装饰,将慕容部信仰的核心——祖庙和祭天台,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即使在数十里外也能清晰看见。
直到此刻,山上的守军才彻底从睡梦中反应过来,惊恐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撞击声终于打破了夜的寂静。但他们面临的,是已经占据有利地形、并且怀着复仇怒火的羯族死士的疯狂截杀!混乱中,许多守军甚至没弄清敌人来自何方,有多少人,就被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或突然窜出的黑影夺去了生命。
张举看着那映红天际的大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完成任务的冷酷。他按照卢玦的嘱咐,命人将那些用鲜卑文精心抄录、甚至特意做旧处理的《孝经》、《道德经》残页,以及记载汉胡友好历史的文书,撒得到处都是。有些被故意扔在显眼处,有些则被塞入尚未完全烧毁的经卷堆中,或者压在阵亡的慕容守军尸体之下。这些文字,在此刻,比刀剑更具杀伤力。
完成这一切后,张举毫不恋战,立刻发出约定的鸟鸣信号,带领部下沿着预定路线,迅速撤退,向山下与陈望部约定的汇合点而去。
就在张举撤退后不久,山下试图增援的慕容军队,果然遭到了陈望率领的白衣营的顽强阻击。
这些书生们,将他们对弩机的理解和才智发挥到了极致。他们设置了交叉火力点,利用地形落差进行抛射,专挑军官和旗手射击。强劲的弩箭在夜空中发出凄厉的呼啸,精准地夺走一条条生命。慕容援军不明虚实,在黑暗和不断袭来的冷箭下,进展缓慢,伤亡惨重。他们试图组织冲锋,却被密集的箭雨和隐蔽的陷阱阻挡在狭窄的山道前,寸步难行。
而当他们好不容易冲破层层阻截,付出巨大代价抵达山顶时,看到的只有一片断壁残垣的灰烬,余烟未熄,焦臭刺鼻,以及在那余烬中、随风飘荡的、写满了他们熟悉又陌生的汉家先贤教诲的纸页……
“祖庙……被焚了!”
“是南蛮!是冉闵的人!”
“他们还……还亵渎我们的神灵!散播这些邪书!”
恐慌、愤怒、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带来的茫然和恐惧,迅速在幸存的守军和增援部队中蔓延。白狼山被焚,圣地被毁,祖灵不安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那些刻意散播的、写着汉家经典的纸页,迅速传向了慕容部的前线大营,也传向了辽东的每一个角落。消息在传播中不断变形、夸大,越发显得恐怖和神秘。
三天后,当前线范阳攻防战正处于最激烈的时刻,一匹快马如同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冲入慕容恪的中军大帐,信使几乎是滚落马下,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句,禀报了白狼山的噩耗。
“……大……大将军!不好了!白狼山……白狼山祖庙、祭天台……被……被魏军细作焚毁!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全……全毁了!守军……守军伤亡过半……还在……还在废墟中发现了……发现了许多汉人的书卷……上面……上面写着……”
“噗——!”
慕容恪正在与幕僚商议如何进一步加强攻势,闻言,猛地将手中把玩的一只心爱的玉质酒盏狠狠摔碎在地上!他俊朗的面容瞬间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一双原本沉稳睿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与滔天的杀意!他苦心营造的、逼冉闵出城决战的局面,竟然被对方用这样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破解!不仅破解,还狠狠地在他心口,在他慕容部的精神命脉上插了一刀!
“冉!闵!”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你竟敢……竟敢毁我祖庙!亵我神灵!!我慕容恪与你不共戴天!!”
他身边的幕僚和将领们也都被这消息惊呆了,人人面色惨白,不知所措。圣地被毁,这对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大将军息怒!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有幕僚慌忙劝慰。
“息怒?你叫我如何息怒?!”慕容恪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将面前的帅案劈成两半!木屑纷飞中,他咆哮道,“传令!暂停攻城!各部主将,即刻来大帐议事!”
他原本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心态,在这一刻,被冉闵这记狠辣无比的“掏心”战术,彻底打乱了。一股急欲复仇的焦躁,如同毒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而此刻,成功完成任务并顺利摆脱追兵、正在返回范阳途中的张举和陈望,并不知道他们这把火,不仅在白狼山上点燃了烈焰,更在慕容恪的心中,点燃了足以燎原的怒火与……一丝因愤怒和急于挽回威望而导致的、致命的焦躁。
战争的主动权,似乎在悄然发生着转移。范阳城面临的巨大压力,因此得到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