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冉闵将寄托着过往情谊与未来约定的浊酒洒入烽燧,以此祭奠王谦英魂的同一个夜晚,千里之外的段部鲜卑大营,却笼罩在一种与魏军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截然相反的、日益焦躁不安的气氛之中。失败的阴影,如同草原上悄然蔓延的瘟疫,开始侵蚀这片曾经骄狂的土地。
中军大帐内,牛油火盆燃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与隐隐的恐慌。段兰烦躁地在一张巨大的、绘制着幽燕地区山川地貌的粗糙羊皮地图前来回踱步,他那张被王谦临死前一刀划破的脸上,包扎的布条依旧醒目,伤口不时传来的刺痛,更是不断提醒着他那日所遭受的奇耻大辱与惊吓,让他心绪不宁。
坏消息如同草原上的乌鸦,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啄食着他的信心。
先是范阳方向的探马回报,他的侄子段龛,以“严防魏军细作渗透”为名,突然紧闭四门,加强了城防,对于段兰这边接连发出的、要求其火速调兵增援居庸关前线的命令,则是以“本部亦受魏军游骑威胁,兵力捉襟见肘,恐防有失”为由,婉拒拖延,态度暧昧不明。
紧接着,是来自东面慕容部的明确而冰冷的回复。段兰派去的使者带回了慕容部首领毫不客气的拒绝:“慕容部与魏国素无仇怨,边境安宁,不便插手段部与魏国之争。望大汗好自为之。” 这无疑是赤裸裸的隔岸观火,甚至可能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指望他们雪中送炭,已然无望。
“废物!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墙头草!本王早晚要收拾他们!”段兰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青铜灯架,灯油泼洒出来,差点引燃了珍贵的羊毛地毯,帐内亲卫一阵忙乱,才将火苗扑灭,帐内弥漫开一股焦糊味。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探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恐惧:“大汗!不好了!魏军……魏军主力已渡过滹沱河!先锋精锐骑兵距离居庸关已不足三百里!看旗号,是……是冉闵的亲军玄甲大纛!他……他亲自来了!”
“什么?!这么快?!怎么可能?!”段兰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他虽然预料到冉闵会来报复,却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如此迅猛,如此决绝,如此不顾一切!这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预判,打乱了他的部署节奏。
惊怒交加之下,一股邪火直冲头顶,段兰猛地拔出腰刀,雪亮的刀光在帐内一闪!
“噗——!”
那名报信的探马甚至连求饶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暴怒失去理智的段兰一刀砍翻在地,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帐内昂贵的地毯。浓重的血腥味,让帐内其他的将领和侍从都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一口,空气中弥漫着恐惧。
“冉闵!你这该千刀万剐的南蛮!屠夫!”段兰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般喘息着,脸上伤口因激动而崩裂,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包扎的布条,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你想战,本王就跟你战!看谁先死在这幽燕之地!”
极度的愤怒与隐隐的不安、以及来自慕容部和段龛的背叛,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其恶毒、想要毁灭一切、拉所有人陪葬的疯狂冲动。他猛地转向帐外,对着守门的亲兵嘶声吼道,声音因暴怒而扭曲:“传令!把营里所有没用的汉奴,不分老幼妇孺,全部给本王抓起来!砍断他们的手脚!对,就砍断手脚!然后扔到魏军北上必经的道路上去!本王倒要看看,冉闵看着这些他想要拯救的废物在地上爬,哀嚎,还能不能迈得动他的马腿!还能不能保持他那伪善的面孔!哈哈哈!这就是跟本王作对的下场!”
这命令是如此残暴不仁,如此灭绝人性,以至于连一些惯于杀戮、心硬如铁的鲜卑将领,闻言都不由得脸色微变,心生寒意。但慑于段兰平日里的淫威和此刻状若疯癫的疯狂,无人敢出声劝阻,只能低头领命。
然而,这道注定要制造更多人间惨剧的血腥命令尚未传出大帐,甚至那被杀探马的尸体还未被拖走,温热鲜血还在流淌——
“咻!咻!咻!”
三声极其尖锐、仿佛能刺破耳膜、撕裂灵魂的利箭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帐外夜空中传来!速度快到极致!
紧接着,便是“夺!夺!夺!”三声沉闷有力、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巨响!三支造型特异、通体黝黑、尾羽染成玄色的短矢,如同三道来自幽冥的黑色闪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带着巨大的力量,钉在了段兰帅帐正中央那根最粗大的主梁之上!箭杆深入木头,尾羽兀自剧烈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整个大帐之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鬼莫测的袭击惊呆了!连段兰都一时忘了咆哮,愕然抬头。
段兰霍然转身,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三支仿佛凭空出现的箭矢上。只见每一支箭的箭杆之上,都牢牢地绑着一样东西,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第一支箭上,绑着半块质地温润、却带着一道刺眼裂璺的青玉碎片!那正是王谦玉佩崩飞的另外一半!
第二支箭上,绑着一绺被利刃整齐割下的、乌黑中带着些许书生气的头发!那是王谦的遗发!
第三支箭上,绑着一片残破的书页,依稀可见是《论语·宪问》中关于“士见危致命”的篇章,但那纸页之上,赫然浸染着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王谦的血书!
没有署名,没有战书,没有只言片语的威胁。
但这三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所传递出的信息,却比任何战书都要凌厉,都要充满杀意!那是来自魏国不死不休的宣告,来自邺城不共戴天的复仇誓言,来自那位陨落使臣未散的英魂与不屈意志,以及无数继其遗志者的共同决心!
玉碎,发断,书残而染血!
这意味着:使臣之仇,必报!士子之愤,必雪!文明之辱,必偿!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段兰的脸色,从暴怒的赤红,瞬间转为惊疑不定的惨白,最后泛起一丝铁青。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这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箭矢,这精准无比的投射,这充满象征意义、直指王谦之死的物件……无不显示着,魏军的力量,或者说,冉闵那无孔不入的恐怖手段,已经渗透到了他的核心地带,他的眼皮底下!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谁?!是谁干的?!给本王搜!把射箭的人找出来,碎尸万段!不,株连全族!”段兰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又惊又怒地咆哮,声音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与色厉内荏。
整个大营顿时一片鸡飞狗跳,火把乱晃,士兵们如同无头的苍蝇般四处搜索,吆喝声、犬吠声乱成一片,却连个鬼影都没找到。那三支箭,就如同三根冰冷的、淬毒的骨刺,深深地扎在了段部大营的心脏,也扎在了每一个看到它的鲜卑士兵心中,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随时可能射出致命的箭矢。
段兰并不知道,就在他因这三支警告之箭而暴跳如雷、加强营内搜捕、人心惶惶之时,他最信赖的副将之一,负责看守后营粮草的心腹大将秃发乌孤,正独自一人,在自己的营帐内,就着昏暗摇曳的油灯,偷偷地、神色复杂地抚摸着袖子里藏着的一卷书。
那书卷的封面,赫然写着两个古朴的、他曾经不屑一顾的汉字——《春秋》。
这是王谦当年作为使者,在最后一次与他秘密接触、试图晓以利害时,临别所赠。王谦当时曾凝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将军乃明智之人,勇武过人,当知华夷之辨,不在血统,而在文明大义,在仁政暴政之分。望此卷能助将军明是非,知兴替,择善而从。” 当时他并未完全放在心上,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但王谦惨死的消息传来,尤其是那“玉碎”的悲壮结局,以及方才帐中那三支如同预言与审判般的箭矢,让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抚摸着书卷上王谦的亲笔题赠,再想到段兰近日越发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离心离德的种种行为,以及慕容部的冷漠、段龛的异动,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挣扎。他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在距离段部主营百里之外,一段被所有鲜卑人视为飞鸟难渡、猿猴愁攀的绝壁之上,一场无声的、决定性的渗透正在上演。
月光勉强照亮了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岩壁,只见一个个矫健如猿猴、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利用着岩石的缝隙、突出的灌木,甚至是用特制的飞爪钩索,悄无声息地向上攀援。他们口中衔着短刃,背上负着强弓劲弩和引火之物,动作敏捷而专业,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偶尔滑落的细小碎石,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久久不闻回音。
为首一人,身形不算高大,却异常精悍结实,脸上涂着用以伪装的泥彩,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雪原饿狼般冰冷而饥饿的光芒。他,正是冉闵麾下以山地作战闻名的羯族将领——张举。
他停在了一处稍微突出的岩石上,暂时喘息,回头望了一眼下方如同巨兽张口般的漆黑峡谷,又抬头看了看上方似乎遥不可及、隐没在夜色中的崖顶,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残酷的弧度,在心中无声地冷笑:
“段兰老儿,你以为倚仗这所谓天堑,就能高枕无忧,挡住王师的复仇之怒?陛下说得对,王侍郎的血不会白流,他指出的路,就是你们的死路!这复仇的火焰,就从你的背后,从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首先点燃!老子要让你知道,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打了个隐蔽而凌厉的手势,身后的死士们再次如同壁虎般,融入陡峭冰冷的岩壁,继续向上攀爬,坚定不移。他们的目标,是崖顶之后,段兰大军赖以生存的命脉——粮草囤积之地。
战争的车轮,已然在冉闵的意志、王谦的牺牲、以及无数人的期盼与努力下,轰然启动,正携带着无可阻挡的复仇烈焰,朝着既定的方向,朝着段部鲜卑的心脏,无情地碾轧而去。
青萍之末,风已起于微末。幽燕大地,山雨已然满楼,雷霆即将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