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陈砚舟的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他站在大厦门口，望着远处江面翻滚的浪花，忽然想起基地那边还有个未完成的团队建设。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十五分，转身拦了辆出租车。
陈砚舟把文件夹塞进双肩包时，指尖碰到了蓝笔的笔帽。那支笔刚在合同上划完最后一道修改线，墨迹还没干透。他没急着拉上拉链，而是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一点十七分。
拓展基地的会议室早就空了，只有走廊尽头那间活动室还亮着灯。火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橙黄影子。他站起身，外套搭在臂弯，脚步很轻地朝那边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气混着木柴燃烧的味道扑面而来。松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带着松脂特有的清香。火星升到半空又坠落，像撒了一把碎金子。有人脱了鞋，脚趾被烤得发红，又迅速缩回去。篝火堆在院子中央，火星时不时往上窜一下，像是被夜风惊扰的萤虫。一群人围着火坐着，策划部的靠左，工程部的靠右，中间空出一块地，连只流浪猫都不愿意钻过去。
周强正坐在两拨人中间，手里捏着半瓶啤酒，笑得比哭还难看。“来都来了，总得说点啥吧？”他说完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结果那人只是低头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在回应他，又像完全没听见。
陈砚舟没说话，走过去把包放在脚边，然后一屁股坐下。灰烬被他带起的风吹得散开一圈，有人皱眉挥手驱散烟尘。
“玩个游戏。”他说。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输的人，回答一个问题，必须说实话。”他掏出蓝笔，在本子上画了个圈，“谁先开始？”
周强眼睛一亮：“我来！”他抓起桌上的骰子罐就摇，哗啦作响，结果扔出个两点，刚好轮到对面一个戴眼镜的策划组女生。
她犹豫了一下：“我选大冒险。”
“不行。”陈砚舟摇头，“今晚只真心话。”
女生咬了咬嘴唇：“那……问我呗。”
陈砚舟想了想：“你昨天为什么在会上摔笔？”
全场安静了一秒。
“因为图纸改了七版，他们一句‘做不到’就想打回重做？”她声音一下子拔高，“我们熬夜调整方案的时候，他们在工地喝下午茶！”
工程部那边立刻有人冷笑：“你们知道钢筋间距差两公分会出什么事吗？拿命填？”
眼看又要吵起来，陈砚舟抬手打断：“下一轮。”
骰子重新摇动，这次落在工程部主管手上。
他五十出头，头发花白，平时话少脾气硬，是出了名的“铁头老李”。此刻他盯着骰子看了半天，才闷声说：“我选真心话。”
底下有人起哄：“老李，说说你为啥总跟策划组过不去？是不是收了吴振海的好处？”
老李没笑，也没发火。他低头看着火堆，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上的线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火苗吞掉：“我闺女……生病了。白血病，三期。”
他说着，从内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露出两颗门牙。火光中，照片边缘已经泛黄。
空气像是突然凝住了。
没人说话，连火堆噼啪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这项目奖金，是我今年唯一能多拿的钱。”他继续说，“我不想拖进度，可每一处改动，我都得算清楚会不会返工。返工就延期，延期就没奖金。”
火光照在他脸上，眼角有些发红，但他没抬头。
沉默持续了几秒，忽然有人站起来。是刚才那个摔笔的女生，她从随身背包里翻出一盒药，走到老李身边，轻轻塞进他外套口袋。
“孩子发烧的时候，这个退得快。”她说完就坐回去，头埋得很低。
老李的手微微发抖，药盒在他掌心显得格外单薄。周强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半包没拆的啤酒。
周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把自己那瓶没喝完的啤酒递过去。
老李接过，没喝，只是攥在手里，指节微微泛白。
陈砚舟低头翻开笔记本，蓝笔停在纸上，迟迟没落字。不知何时，原本隔着火堆的两拨人已经坐得很近。有人分享着零食，有人讨论着方案，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融成一片。
他合上本子，轻轻叹了口气。
“再来一轮？”他问。
这回没人拒绝。
骰子滚了几圈，停在策划部主管脚边。他苦笑一声：“我认栽，真心话。”
“你当初为什么要接这个项目？”陈砚舟问。
主管挠了挠头：“说实话，一开始真不是为了情怀。我是冲着简历上去的——做完这个，跳槽去大公司能多要十万年薪。”
有人轻笑，他摆摆手：“但现在……不一样了。今天开会前，我查了儿童白血病治疗费用，平均八十万起步。”
他看向老李：“明天的设计图，我们可以再压一层空间利用率，省下的预算，申请追加到施工激励金里。”
老李愣住：“这……不符合流程。”
“这事儿归我管，我说了算。”
陈砚舟没插话，只是把这句话记在笔记本上，标注“激励机制优化”。
游戏继续。有人坦白自己怕高空作业，有人承认抄袭过竞品方案，还有人说自己根本不懂bIm建模，全靠实习生撑着。策划部的小王突然举手，‘我坦白！上次甲方的方案其实是我姐帮我改的。’众人哄笑中，工程部的老张拍着他肩膀，‘你姐还单身吗？’
越说到后面，笑声越多，火堆也烧得更旺。
周强已经喝得直打晃，却还要抓着啤酒罐当麦克风。
不知过了多久，怀表上的指针已经走到两点三十五分。
周强躺倒在野营垫上，眯着眼哼歌。唱的是高中校运会那年他们班赢篮球赛时的土味口号，跑调得厉害，但没人笑话他。周强看着眼前这群人，突然想起大学时通宵赶论文的夜晚。那时候大家也是这样，一边骂着教授一边互相递泡面。
陈砚舟靠在椅子上，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忽然觉得比任何一场谈判都来得痛快。
至少这些人现在愿意说真话了。
火势渐弱，炭块塌成一片暗红。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大概是基地养的那只老黄狗醒了。
“最后一轮。”陈砚舟举起骰子罐，“赢的人可以问任何人一个问题，不限内容。”
骰子落地，数字朝上——六。
全场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陈砚舟身上。
“你问我？”他挑眉。
“对。”主管点头，“我们都说了心里话，轮到你了。”
“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笑了笑，“问吧。”
主管清了清嗓子：“你到底图什么？这么拼，又是搞定供应商，又是搞团建，图钱？图名声？还是真想建个好项目？”
这个问题一出，连躺着的周强都支起了身子。
火堆只剩余烬，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火堆突然爆开一个火星，照亮了陈砚舟侧脸。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是怕惊碎了什么。远处传来老黄狗的吠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空旷。
“我不是要一直赢。”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输。”
话音落下，老李猛地抬头，眼神震动。策划主管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指着火堆说，‘你看这火，要是一直烧同一个地方，早晚得灭。得让每个人都添把柴，才能烧得旺。’
周强坐直了身体，用力拍了下大腿：“这话我爱听！”
就在这时，营地广播突然响起，机械女声播报明日集合时间。众人陆续起身收拾东西，有人主动帮老李拎包，有人低声商量明天图纸怎么改。
陈砚舟没动，仍坐在原地。
他抽出蓝笔，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
信任不是说服来的，是别人愿意为你扛一次事。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放进包里。
远处山影漆黑，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声。营地灯光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这一小片未冷的灰烬。
他伸手拨了拨火堆，一根半燃的木条翻了个身，重新亮起一点橙光。
周强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打着酒嗝说：“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听我的话赶工？”
“会。”陈砚舟说，“只要你别再让他们半夜搬水泥。”
“那肯定啊！”周强咧嘴，“我又不傻，知道什么时候该拼命，什么时候该歇着。”
他拍拍陈砚舟的肩：“兄弟，下次团建，咱整点烧烤？”
陈砚舟看了他一眼：“你请客？”
“我哪儿有钱！”周强瞪眼，“当然是你报销！你是老板！”
陈砚舟没反驳，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一颗星。
周强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吴振海那边...’他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两人同时转头，只见基地大门缓缓打开。
陈砚舟望着驶入的车辆，蓝笔在掌心转了个圈。这支笔刚刚签下百万合同，此刻却在对方面前显得格外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