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年3月初。
陕北的春风尚裹着料峭寒意。医疗队在延安歇过一宿后,众人围坐土炕商议分工---何大江与董怀生需先期赶赴米脂,开启第一阶段的地方医疗工作。
两人随队抵达米脂县的时候,北坡上的杏树才鼓起紫褐色的骨朵,像蘸满墨汁的毛笔尖,在灰蓝的天空下勾勒着春天的轮廓。
何主任,邝局长在县卫生局候着呢。董怀生拍了拍何大江的肩头,这位中医研究院的专家虽已过不惑之年,言谈间却总带着股子药香似的温和
两人跟着医疗队的其他人一起走过米脂老街,青石板铺就的老街上,脚步声已踩碎了寂静。
穿过老街牌楼的时候,何大江瞧见个扎羊肚子手巾的老汉正蹲在石阶上修犁铧---铁锤敲在生铁上,当当的脆响裹着旱烟的焦苦味,在春寒里荡开。
老街两旁的铺面已经陆续卸下了门板,蓝布门帘后飘出罐罐茶的醇香。穿灰布袄的茶客围坐在矮桌旁,就着洋芋擦擦和芝麻饼,茶汤在粗陶碗里打着旋儿,水汽氤氲中,连茶客们眼角的皱纹都浸着暖意。
对门铁匠铺的炉火已烧得通红,赤膊匠人抡着八斤大锤打马掌,火星子溅在围观的孩童身上,惹得他们笑着跳开,像撒了把跳动的星子。
看那女娃穿的尿素裤董怀生忽然扯了扯何大江的衣袖。顺着他目光望去,巷口有个扎双辫的姑娘正弯腰拾掇菜担,裤腿上湖南产的蓝色字迹清晰可辨---原是化肥袋改制的外裤,在灰蓝布衣间格外醒目。
再往深处走,几家院落里传出织机响动,透过门口的缝隙,可以看见穿褚黑土布衫的妇人坐在腰机上,梭子来回的穿梭不停。
转过巷子口,正撞见挑水归来的主妇。她裹着深蓝长襟襟上衣,下着灰白大裆裤,腰间系着条红布带,脚上蹬着千层底布鞋,见生人经过,她忙用袖口擦去鬓角的汗,却不忘朝同行者点头致意。
偶尔可见穿山羊皮坎肩的老汉坐在石碾子旁晒暖,羊皮袄因常年穿着已泛出油亮的光泽,内里絮着山羊毛,既挡风又轻便。
这时节虽已开春,但北坡杏花未绽,街上的老汉已经换下了厚重皮袄,外头套着羊皮坎肩,既防倒春寒又挡风沙。
女人们则褪去棉裤换上单裤,外罩蓝布裙,孩童们追着卖糖人的货郎跑过,红棉袄在灰蓝的街景中格外醒目。更有穿列宁服的干部模样的男子正与穿蓝布衫的农民交谈,言谈间透着股子朴素而真挚的劲儿。
何大江正看得入神,忽觉肩头被人轻拍,回头正撞见米脂卫生局邝局长含笑的脸庞。她三十出头,穿件蓝布衫。
“何主任,董医生。” 邝局长眼角带着几分笑意,热情的说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王队长他们明天才能到这边,咱们今日先定试点。邝春芳引着二人往院里走,李家沟如何?有知青点,离曹家集三十里。缺点是缺水,但群众基础好,知青们也肯帮忙。
“可巧了!” 何大江听到“李家沟”三个字的时候,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边上的邝春芳和董怀生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在北京四合院的老邻居,他们家的孩子就插队在李家沟。” 何大江解释道,“临来的时候,还托我有空的时候过去看看的。”
“这倒真是缘分呐!” 邝春芳愣了愣,随即也笑出声来,“有熟人作引,咱们开展工作可省了磨嘴皮的功夫了。”
邝春芳转头看向董怀生,“董医生觉得呢?”
“群众基础好,又有熟人引路,李家沟确是上佳之选。只是缺水。” 董怀生想了想,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先去看看再说,说不定能寻到挖井的法子。”
“那我明日一早便动身,那几个孩子打小就机灵,” 何大江看了看邝春芳和董怀生。“有他帮着张罗,咱们的医疗点能快些立起来。”
明儿我与你带队押着药品器械从大路走,下午县里再协调一部分物资。邝春芳点头应了,又转向董怀生,何主任先行一步到李家沟摸底,咱们明日村部会合。
次日清晨,何大江牵着枣红马出了县城。那马鬃毛油亮,可走在这黄土路上,马蹄子还是溅起了阵阵尘烟。他顺着邝春芳指的路往北走,越往北走,山势越。
何大江掏出地图仔细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右手猛地一勒缰绳,左腿轻磕马腹。枣红马立刻会意,扬起前蹄嘚嗒嘚嗒的小跑了起来。
大概一个小时后,何大江望见了远处有炊烟飘起,在往前走了十来分钟,几个穿补丁裤的姑娘蹲在山脚溪流边洗衣,看见骑马的陌生人来,纷纷直腰张望。
何大江勒住缰绳,枣红马在溪边停下。几个洗衣姑娘见陌生人驻足,纷纷站起身来,为首的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怯生生问道,同志,您是找谁家的?
我是援陕医疗队的何大江,来李家沟开展工作。何大江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近,这里是李家沟吗?
我叫章晓梅,上海知青,在李家沟小学代课。瘦高个的姑娘指了指身后的山坳,再翻过那道山梁,一里地就到李家沟了。
何大江牵着枣红马与章晓梅并肩往山梁走,章晓梅说话时总带着点上海姑娘的软糯尾音,可讲起李家沟的事又透着股子利落劲儿。
李家沟缺水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章晓梅抬手指向远处山坡上的土窑,您瞧见那几排窑洞没?家家户户都挖了水窖,可雨季短,旱季长,窖里存的水够喝不够洗的。
“知青点更苦。” 章晓梅想起之前的事情苦笑了一下,去年冬天连着三个月没下雨,我们得天不亮就去五里外的山泉排队挑水,肩头磨得都是血泡。
“阎家兄妹呀?”何大江向章晓梅打听阎解旷和阎解娣,问她认识不认识?
“他们来得早,是最早的那一批知青。” 章晓梅指着山梁下面的几排窑洞。“那就是知青点,现在住着十二个知青,除了北京,上海的,还有天津、南京的。还有就是本地的了。”
“那你们平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何大江看章晓梅的脸色,估计是日晒的原因呈黝黑色,穿着对襟的袄子,头上戴个小手帕。
刚下乡那会儿,我们什么都不会。” 章晓梅抬手理了理头上的小手帕。“村里的婶子说,阎解娣刚来的那会,总穿她哥的旧军大衣,后来学会了裁剪,连现在穿的对襟袄都是自己做的。”
“我们知青点现在流行三色衣---黑灰蓝土布打底,关键部位补着的确良。” 章晓梅说起这些语气里满是骄傲。“您瞧我这件袄子,领口袖口缝着从上海带的的确良,耐脏又结实。”
说话间,一阵山风骤起,卷起尘土。章晓梅下意识用小手帕捂住口鼻。
“陕北冬春风大,我们刚来的时候总嫌弃羊肚子毛巾土气。” 章晓梅待风势稍歇,继续说道,“后来才明白,这毛巾扎在前额能挡风沙,系在脖子上能防寒。”
“最让人心疼的是我们这些女知青了,刚来的时候连灶火都生不着。” 章晓梅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现在个个能擀出又薄又筋道的荞麦面,烙的饼子能揭下三层皮。”
何大江望着章晓梅被风掀起的手帕边角,忽然觉得这趟李家沟之行,或许会比想象中更加温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