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坡一战,丘处机单骑破军、投槊断旗、生擒主将的消息,如同塞外最猛烈的沙暴,席卷了整个北燕。
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江湖震动,朝堂震荡,而是直接撼动了北燕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
东宫,东暖阁。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凝重。
北燕太子拓跋弘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挣扎的晚菊,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目中,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算计。
他身后,恭敬地垂手立着两人,一人是刚从边境狼狈逃回、伤势未愈的秘卫统领“影子”,另一人则是太子府首席谋士,文士打扮的公孙明。
“一千五百边军精锐,结阵以待,主将亲临……结果,耶律雄被生擒,军旗被断,全军溃散。”
拓跋弘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影子心头。
“之前,七星困龙阵破了,寒剑仙败了,连你,‘影子’,皇室最锋利的刀,也折了刃。公孙先生,你怎么看?”
公孙明微微躬身,声音温和却带着锐利:“殿下,武力压制,已然无效。
此人之能,已非‘江湖高手’四字可以概括。
千军辟易,万夫莫当,恐非虚言。
继续派兵围剿,不过是徒增伤亡,更损我北燕国威,令天下人耻笑。”
“难道就任由他在我北燕境内肆意横行?视皇权如无物?”拓跋弘猛地转身,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他年轻,雄心勃勃,绝不容许有任何超脱掌控的力量存在。
“非也。”公孙明轻轻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既然力不能取,便当以智谋之。
猛虎难以力敌,或可以牢笼诱之,以香饵驯之。
观此人行事,虽手段刚猛,却并非滥杀之人,黑水城为民出手,落霞镇留有余地,饮马坡生擒耶律雄而未取其性命,可见其心持‘侠义’之念。
此等人物,或可不慕虚名,但未必不重实利,不惧威压,或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拓跋弘目光微凝:“你的意思是……招揽?”
“正是。”公孙明颔首,“殿下试想,若能将此等人物收归麾下,以其鬼神莫测之能,可为殿下扫平多少障碍?
将来殿下登临大宝,有此擎天之柱,何愁江山不稳?其所带来的威慑,远超十万雄兵!
损失些许颜面,换取一位可能的‘护国神将’,孰轻孰重?”
影子在一旁沉默不语,他亲身领教过丘处机的可怕,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此等人物会为权贵折腰。
但他深知太子性情与公孙明的手段,此刻绝非出言反驳的时机。
拓跋弘沉吟片刻,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是啊,若能将这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握在手中……那点折损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好!就依先生之见!”拓跋弘终于下定决心,“备厚礼!黄金万两,明珠十斛,锦缎百匹!
再拟一道手谕,待孤上位后,许他‘护国大将军’之职,秩同三公,见君不拜,可掌京城禁卫!
公孙先生,此事由你亲自去办,务必显出孤的诚意!”
“臣,领命。”公孙明深深一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数日后,北燕边境,一座名为“清泉”的小镇。
与黑水城的喧嚣、饮马坡的荒凉不同,清泉镇显得宁静而破败。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路面坑洼,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
镇民大多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眼神麻木,唯有在看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悬壶行医的青袍道人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秦怀谷在此已停留三日。
他每日清晨便在老槐树下铺开那块“悬壶济世”的布幡,为镇民诊脉施针,分文不取。
与北燕高层间的惊涛骇浪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充斥着贫病、苦难与最底层的挣扎。
这日午后,他刚为一位咳嗽不止的老农施完针,正准备收起银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尘土飞扬间,一队盔明甲亮、装备精良的骑兵护卫着一辆装饰奢华、由四匹纯白骏马拉着的马车,缓缓驶入这破败的小镇。
马车前后,仪仗鲜明,旗帜上赫然是北燕皇室的徽记。
这突如其来的华丽队伍,与清泉镇的破败景象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镇民们何时见过这等阵仗?纷纷惊慌失措地躲回屋内,或缩在街角,既恐惧又好奇地偷偷张望。
车队在距离老槐树十余丈外停下。
马车帘幕掀开,一身文士青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的公孙明缓步下车。
他目光扫过这穷困的景象,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恢复平静,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整了整衣冠,向着槐树下的秦怀谷稳步走来。
身后,数名随从抬着几个沉甸甸的描金大红木箱,紧随其后。
“可是丘处机,丘道长当面?”公孙明在五步外站定,拱手一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和有礼。
“在下公孙明,忝为北燕太子府幕僚,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拜会道长。”
秦怀谷缓缓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布囊,动作从容不迫,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淡淡开口:
“贫道方外之人,与太子殿下素无往来,不知阁下寻贫道何事?”
公孙明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笑容反而更盛:“道长乃世外高人,声名远播,威震北疆。
太子殿下闻道长之名,如雷贯耳,心向往之。
殿下常言,北燕若能得道长这般人物相助,实乃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故而特命在下前来,略备薄礼,聊表殿下敬贤之心。”
说罢,他微微侧身示意。
身后随从会意,立刻将那几个大红木箱一一打开。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人眼!
第一个箱子,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金光灿灿的金锭,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芒,粗略一看,何止万两!
第二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龙眼大小的浑圆明珠,颗颗饱满,流光溢彩,价值连城。
第三个箱子,则是各式精美的玉器古玩,玲珑剔透,一看便知是前朝珍品。
第四个箱子,是色彩艳丽、光滑如水的极品蜀锦苏绣,足足百匹之多。
这四箱珍宝的价值,足以买下百个清泉镇,足以让世上九成九的人为之疯狂。
周围躲在暗处偷看的镇民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呼吸急促,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甚至无法想象这么多的财富。
公孙明仔细观察着丘处机的表情,见他依旧面色平淡,目光甚至未曾在那四箱珍宝上停留超过一瞬,心中不由一凛,暗道此人果然非同一般。
他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捧上,语气愈发恭敬:
“此乃太子殿下亲笔手谕。殿下言道,若道长愿屈就,待殿下上位后,授予‘护国大将军’之职,秩同三公,位极人臣!
可见君不拜,剑履上殿!并可执掌京城三万禁卫军,护卫皇城安危!
殿下求贤若渴,诚意天地可鉴!望道长念在北燕百姓,念在殿下拳拳盛意,应允此事!则北燕幸甚,天下幸甚!”
护国大将军!秩同三公!掌禁卫兵权!
每一个头衔,都代表着无上的权势与地位,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奋斗终生也难以企及的巅峰!
威逼之后,便是这足以淹没任何人的利诱。
太子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青袍道人身上。
镇民们在震撼于这泼天富贵和权势的同时,也不禁为这位慈悲的道长感到担忧,他们害怕这无法拒绝的诱惑,会让他们失去这唯一的希望。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秦怀谷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并未去看那明黄手谕,也未再看那些耀眼的珍宝,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公孙明,那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公孙先生,”他开口,声音清越,如同山间流泉,涤荡着这被铜臭与权势污染的空气,“请代贫道回复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贫道与师兄弟游历江湖,入世修行,只为秉持本心,行侠仗义,济世救人。
功名利禄,于我辈而言,不过过眼云烟,枷锁缠身之物。殿下厚赐,贫道心领,然实难从命。”
拒绝了!
他竟然如此干脆,如此平静地拒绝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不舍!仿佛拒绝的不是黄金万两、高官厚禄,而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公孙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微缩,他预料过对方可能会讨价还价,或者故作清高,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直接、如此彻底的拒绝!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人性欲望的认知范畴!
“道长!”公孙明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还请三思!此乃太子殿下……”
“公孙先生,”秦怀谷打断了他,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道冷电,直刺公孙明心底。
“贫道行走北燕境内,所见所闻,皆是官吏贪墨,军士横行,百姓困苦,民生多艰。
太子殿下若真有济世安民之心,何不先整肃吏治,约束部众,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而非在此,以重利邀买贫道一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掷地有声:
“烦请转告太子殿下,北燕皇权如何,贫道无意过问。然,若皇室依旧纵容权贵欺压良善,视百姓如草芥……”
秦怀谷向前踏出一步,青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气势陡然散发开来,虽未动用内力,却让久经官场的公孙明感到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那贫道手中的剑,说不得,便要再来这北燕都城,亲自向殿下,‘问一问’这治国安邦之道了!”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这已不是拒绝,这是警告!
是威胁!是毫不掩饰地对着北燕最高皇权的挑战!
公孙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身后的随从、护卫,更是噤若寒蝉,手按在刀柄上,却无一人敢有丝毫异动。眼前这道士,可是能单骑破千军的存在!
“你……你……”公孙明指着秦怀谷,嘴唇哆嗦着,想说些挽回场面或者威胁的话,却发现在对方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下,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秦怀谷不再看他,转身,俯背拿起那面“悬壶济世”的布幡,轻轻抖落上面的尘土,然后将布幡卷好,收入行囊。
又背起药箱,拿起倚在树旁的拂尘。
整个过程,从容不迫,旁若无人。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抬眼,再次看向面如死灰的公孙明,淡淡道:“礼物,请原物带回。贫道还要去下一个村镇行医,就此别过。”
说罢,不待公孙明回应,青袍飘动,已然转身,沿着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缓步向镇外走去。
步伐沉稳,背影挺直,在破败小镇和奢华车队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顶天立地。
公孙明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青影远去,直到消失在镇口,都未能再说出一句话。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在他华贵的青衫和那几箱打开的珍宝之上,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
“大人……这……”一名随从小心翼翼地上前。
公孙明猛地回过神,看着周围那些缩头缩脑、眼神复杂的镇民,再看看那几箱变得无比刺眼的财物,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恼怒涌上心头。
他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收起东西,我们走!”
车队来得风光,去得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