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新辟的“市易司”门前,粟特、回纥、甚至遥远波斯的商人络绎不绝,带着试探与期盼,与身着唐军服饰却努力摆出和善面孔的文书官吏交涉。
李承乾坐镇其中,案头堆积着羊皮卷与汉文文书,既要应对商贾们锱铢必较的税则争论,又要协调冯立派来的兵士维持秩序,忙得嗓音都有些沙哑。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皮革与牲畜混杂的气味,一种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市井气息,开始冲淡这座城池不久前的死寂。
与此同时,一股潜流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日渐喧嚣的土地。
碎叶城西,最后一抹晚霞将天边染成瑰丽的紫色。
李承道勒马立于一座风化的土丘之上,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身后集结的五百儿郎。
他们身上显眼的唐军制式明光铠早已卸下,换上了颜色暗淡、沾满尘土的皮袄或粗麻衣衫,兵器用厚厚的麻布缠绕,负在背上或藏在货物中。
每个人脸上都刻意涂抹了些许灰土,眼神却如荒漠中的野狼,警惕而锐利,与丝路上那些刀头舔血、亦商亦匪的护卫别无二致。
夜风拂过,带着戈壁的凉意。
李承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自此刻起,我们就是撒马尔罕商会安诺执事麾下,前往怛罗斯探路的商队护卫。
我叫阿道,你们是我的手足兄弟。”他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坚毅的面孔。
“记住,多看,多听,管好舌头,收起爪子。
我们的命,还有碎叶城等着的情报,都系在这趟‘买卖’上。
把怛罗斯城周边,给我一寸寸地,摸得比自家炕头还熟!”
“喏!”低沉的应和声压抑而整齐,仿佛闷雷滚过沙地。
队伍无声地融入西行商道。他们并不聚拢,而是分成数股,若即若离地缀在几支真正的粟特商队后面。
马蹄踏在碎石和沙土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李承道骑在那匹不起眼的栗色战马上,看似放松,全身感官却已提升到极致,留意着官道上任何不寻常的动静,观察着地形地貌,在心中默默绘制着初步的路线图。
越向西,空气中的紧张感如同逐渐拧紧的弓弦。
西突厥的游骑小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们骑着矮壮结实的突厥马,挎着弯刀,眼神桀骜,像秃鹫般盘旋在商道附近。盘问变得严厉而粗暴。
在一处狭窄的谷口,一队约莫二十人的西突厥骑兵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小队长满脸横肉,用生硬的粟特语喝问着来历。
李承道身后,一名扮作商队老管家的斥候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快步上前,操着流利的、带着撒马尔罕口音的突厥语。
一边解释是去怛罗斯探路的商队,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几枚银币塞进小队长手里:“军爷辛苦,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酒喝。”
小队长掂了掂银币,脸色稍霁,但目光依旧怀疑地扫过李承道等人:“探路?带这么多护卫?看着不像善茬。”
“军爷明鉴,”老管家笑容不变,“如今路上不太平,马匪横行,多带些人手,也是无奈之举。
都是安分守己的生意人,哪敢惹事。”他示意后面的人抬上来一小袋盐巴和几匹粗布,“这点土产,不成敬意,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小队长看了看货物,又瞥了一眼李承道。
李承道适时地低下头,做出驯顺的样子。
权衡片刻,小队长挥了挥手:“快滚!别挡道!”
队伍缓缓通过谷口,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手心捏了一把汗。
李承道面色不变,心中却记下了这处哨卡的位置和守军规模。
十日的风餐露宿,昼伏夜出。
李承道将五百人的队伍如同撒豆子般分散出去。
数十个精干的小组,凭借不同的伪装,从各个方向朝着怛罗斯城渗透。
扮作猎人的斥候,背着弓箭,潜入城池外围的山区林地,记录着制高点和可能的行军路线。
混入贩卖粮食的小商队的斥候,试图进入怛罗斯外城,观察城防结构和守军状态。
伪装成流浪牧民的,则在城池周边的村落、水井附近徘徊,与本地牧民攀谈,套取零碎的信息。
李承道自己,带着十余名最机敏可靠的手下,伪装成一支迷路且货物受损的小商队。
在怛罗斯城周围二三十里的范围内反复游弋,像幽灵般窥探着这座巨兽般的城池。
怛罗斯城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它雄踞于两河交汇之处,青灰色的巨石城墙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城头旌旗招展,隐约可见士兵巡逻的身影,以及那一架架如同巨兽骸骨般森然矗立的投石机和床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夜幕降临,一处背风的岩石后,篝火被严格控制在最小范围。
派出去的斥候陆续返回,低声汇报。
“头儿,外城驻军主要是骑兵,营寨扎在东、南、北三面,规模很大,帐篷连绵,估计不下三万之数。
马厩里的战马嘶鸣声夜里都能听见,草料堆积得像小山。巡逻队交接很勤,夜里火把几乎不断,很难靠近。”
扮作樵夫的斥候抹了把脸上的汗,低声道。
另一名曾混入外城的斥候补充:“外城盘查虽严,使点钱还能进去。
内城完全不同,守门的兵眼神像刀子,盘问祖宗三代,我们的人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内城城墙明显更高,垛口后面的守军密度也大,估计有两万左右,都是步卒,披甲率很高,兵器在阳光下晃眼。”
李承道借着篝火的微光,在一块硝制得极其柔软的羊皮上,用特制的炭笔细致地勾勒。
城墙的高度目测至少三丈、厚度,望楼和角楼的位置间距,营寨的分布范围,巡逻队的主要路线和大致换防时间……
“粮仓找到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笔尖在羊皮上沙沙作响。
“找到了。在城西偏南约十里,紧靠着河流。
两座巨大的圆顶仓库,守军至少五千,戒备森严,仓库周围半里地都被清空,根本无法靠近。
我们的人在远处山丘上蹲了两天,运粮的牛车马车就没断过,看起来存量非常充足。”负责侦查粮仓的斥候语气凝重。
李承道笔下不停,将粮仓的位置、守军力量、以及依靠河流运输的特点一一标注。
“还有没有别的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再小的事。”他追问,目光锐利。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响起:“头儿……我前几天,假装在城外那条干河床里翻找有用的石头,靠近内城西北角那段,发现城墙根底下,好像……有个洞,被碎石和枯草半掩着。
我趁没人注意,偷偷扒开一点看了,里面黑黢黢的,有凉风吹出来,像是个废弃的水道或者排水口,不知道通到哪里。”
李承道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出一团精光:“确定?洞口多大?里面情况如何?”
“洞口不大,估摸着只能容一个人蜷着身子爬进去,里面好像宽敞点。
位置非常隐蔽,就在那段干涸的旧护城河河床下面,上面还垂着些枯藤。”
李承道立刻在羊皮舆图上相应位置做了一个醒目的标记,并画上一个圈,在旁边重重写下“疑似废弃水道”几个小字。
这或许是一条通往城内的隐秘捷径,也可能只是一个无用的废墟,但在战场上,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接下来的两天,李承道亲自带人在夜色掩护下,核实了那条可疑的洞口。
他们确认了洞口的存在和大致结构,并挑选了队伍中最瘦小灵活的一名斥候,腰间缠着绳索,冒险爬进去探查了十余丈距离。
回报的消息令人振奋:这确实是一条通往内城的废弃地下水道,内部以砖石砌成。
虽然部分地段有坍塌的土石堵塞,空气潮湿浑浊,但清理之后,有很大可能可以秘密潜入。
十日之期将至,李承道手中的羊皮已然变成了一张极其详尽的军事舆图。
上面不仅清晰标注了内外城兵力分布、防御工事、粮仓位置,连巡逻队换防的大致规律、观察到的主要将领旗帜式样。
以及那条隐秘的废弃水道及其初步探查情况,都一一在列,细致入微。
“立刻复制三份。”李承道将珍贵的舆图递给身边最信赖的副手,语气不容置疑。
“你亲自挑选三队人,分三个不同方向,以最快速度送回碎叶城,呈交大帅。
记住,哪怕只剩一个人,爬也要把舆图送回去!”
“头儿放心!”副手肃然领命,小心翼翼地将舆图收好。
望着三路信使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李承道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潜伏下来。
他需要等待碎叶城新的指令,同时,他要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继续观察,核实舆图上每一个符号的真实性,寻找可能被忽略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