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昆城的黄昏,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
互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商贩们收拾着摊位,脸上大多带着满足的疲惫。
蕃汉百姓混杂而行,虽然语言仍有隔阂,但彼此间那份剑拔弩张的敌意已淡去不少。
李承乾站在治所二楼的窗边,望着这幅渐渐成型的和睦图景,心中稍感慰藉。
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是他和无数将士心血所系。
西域的天空,从来风云诡谲。
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这份黄昏的宁静。
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惊疑地看着那名浑身尘土的骑兵,不顾一切地冲向城中心的元帅行辕。
“紧急军报!闪开!紧急军报!”
行辕大堂内,烛火刚刚点亮。
薛礼正与苏定方、冯立、李承乾等人对着沙盘推演下一步西进突狼部的路线。
沙盘上,代表唐军的小红旗已然插到了流沙河以东,而对岸,代表突狼部的黑旗密密麻麻。
“报——元帅!十万火急!”斥候冲进大堂,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破音,“突骑施……俟利发……叛了!”
满堂皆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薛礼缓缓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说清楚!”
那斥候喘着粗气,脸上混杂着汗水和泥污:“我们安插在白水河的眼线,拼死送出消息……西突厥本部的特使,五天前秘密抵达了俟利发的金帐!
西突厥……西突厥王庭的主力,已经在半月前彻底荡平了波斯萨珊部的最后抵抗!”
这个消息本身就如同一记重锤。
波斯并非小国,其覆灭意味着西突厥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可以腾出主力,毫无顾忌地望向东方。
斥候继续道,声音带着颤抖:“那西突厥特使极其傲慢,直接威胁俟利发,说他此前与大唐媾和,已然触怒汗庭。
若再不表明立场,待天兵东指之日,便是突骑施部除名之时!牧场将分予忠仆,部众贬为奴隶!
俟利发……俟利发被吓住了!他……他已暗中与突狼部的骨咄禄达成密约,只待我军主力渡过流沙河,与突狼部激战之时。
他便亲率突骑施主力,绕过木昆城,直扑我军后方粮道,与突狼部前后夹击,要……要让我大军腹背受敌,片甲无回!”
仿佛嫌这个消息不够惊人,另一名负责西面侦查的斥候也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元帅!突狼部首领骨咄禄,已尽起部众两万五千人,在流沙河西岸构筑了连绵营垒,深沟高垒,看架势是准备死守!
他们……他们还得到了西突厥王庭补充的一批精良箭簇和皮甲!”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冯立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俟利发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当初在木昆城下就不该信他!
就应该趁着大胜之威,连他一起端了!”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苏定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薛礼,声音沙哑:“元帅,局势危矣!背后悬着一把刀,这仗没法打!
末将恳请,立刻回师!趁其不备,先以雷霆万钧之势,踏平白水河,灭了突骑施!
清除后患,再图西进!否则,我军主力一旦被拖在流沙河,俟利发从背后杀来,粮道一断,军心必乱,后果……不堪设想!”他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将军说得对!”
“必须先稳住后方!”
“不能让这叛徒毁了我们的西征大业!”
堂内众将群情激愤,回师先平内患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和愤怒的情绪。
薛礼没有说话。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沙盘,从代表木昆城的红点,移到白水河,再移到流沙河,最终望向那代表西突厥王庭的、更遥远的西方阴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案几,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头上。
回师,看似稳妥,但西突厥刚刚取得一场决定性胜利,气势如虹。
若不趁其主力尚未完全东调之际,打掉其前锋突狼部,等西突厥彻底稳定波斯,腾出手来,到时候面对的可能就不是一个突狼部,而是铺天盖地的西突厥铁骑。
战机,稍纵即逝。可若不顾后方……
就在这令人压抑的沉默和几乎一边倒的请战声中,一个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注入沸油:
“大师兄,诸位将军,承乾以为,此刻回师,正中西突厥下怀,绝非上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承乾身上。
只见他眉头微蹙,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盯着沙盘,仿佛要将那上面的山川河流都刻入脑中。
“承乾,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薛礼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承乾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唐军主力的小红旗,郑重地插在流沙河东岸。
“突狼部,是西突厥钉在丝路西段最重要的一颗钉子,是其东进的桥头堡。
击败它,不仅能打通商路,更能狠狠打击西突厥新胜的嚣张气焰,向西域诸国展示我大唐的决心与力量!
此战,关乎全局士气,意义重大,不容退缩,此其一。”
他又拿起代表西突厥本部的黑色标志,在远离沙盘的桌角放下:
“西突厥新定波斯,看似强大无敌,实则内部暗流涌动。
庞大的战利品需要分配,新征服的土地需要镇压,那些被迫臣服的波斯贵族岂会真心归附?
他们此刻,最需要的是时间消化胜利果实,而非立刻开启一场与大唐的全面战争。
此时,正是我军斩断其爪牙的最佳时机!
若我等因一墙头草而回师,便是给了西突厥最需要的时间!
待其内部稳固,大军东来,届时我等要面对的,将是十倍于今日的压力!此其二。”
最后,他的手指点向代表突骑施的白水河区域,语气分析透彻,不带丝毫情绪:
“至于俟利发,其反复无常,根源在于怯懦。
他并非真心投靠西突厥,只是被其兵威所慑,如同受惊的羚羊,只想寻找最近的庇护所。
西突厥能给他的只有威胁,而我大唐,曾给过他选择,现在,依然可以。
若我军能展现出足以让他安心的力量和庇护其部落的诚意,他这棵墙头草,未必不能再次扳正。”
“扳正?谈何容易!”冯立忍不住打断,语气焦灼,“李司马,你可知大军征战,粮草为重?
一旦我军主力西进,后方空虚,那俟利发若是铁了心做西突厥的走狗,偷袭我粮道。
届时前有强敌,后路被断,军心涣散,便是孙吴再世也难挽回!这个险,我们冒不起!”
“所以,我们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敌人的仁慈,必须有万全之策,既要‘固本’,也要‘扬威’,更要‘攻心’!”
李承乾目光炯炯,掷地有声,提出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大胆方案:
“我意,可三管齐下,行‘固本扬威攻心’之策!”
他详细阐述,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让众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其一,固本!请冯立将军,”他看向冯立,“率领一万精锐步卒。
再征调木昆城归顺的、可靠的蕃兵两千,合计一万两千人,固守木昆城及周边所有交通要隘!冯将军善于守御,经验丰富。
我们可立即动员民夫,深挖壕沟,加固城墙,多备檑木滚石、箭矢火油,将木昆城打造成一个铁桶!
只要准备充分,指挥得当,即便俟利发倾巢来攻,凭借坚城和冯将军之能,坚守一月以上,绝非难事!
只要木昆城不失,我军粮道根基便稳,主力便无后顾之忧!”
冯立看着李承乾坚定的眼神,又看向薛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若元帅信得过末将,末将愿立军令状!木昆城在,粮道便在!”
李承乾点点头,继续道:“其二,扬威!
请大师兄亲率两万主力,携攻城器械,大张旗鼓,西渡流沙河,以泰山压顶之势,猛攻突狼部!
此举,一为歼灭当前大敌,二则为‘打援’——既是打西突厥可能派来的援军,更是打给俟利发看!
要让他亲眼看到,我大唐兵锋之锐利,绝非突狼部所能抵挡!
要让他明白,西突厥的威胁或许在未来,但我大唐的雷霆之怒,就在眼前!
让他权衡,是得罪一个远在天边的霸主,还是得罪一个近在眼前的煞星!”
苏定方眼中燃起战意,抱拳道:“元帅,末将愿为前锋,必破突狼部!”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攻心!”李承乾的目光转向一直静坐旁听,面色沉静如水的魏征。
“需再劳魏先生,冒险再赴虎穴,前往突骑施部,做最后一搏!”
魏征闻言,整了整衣冠,坦然起身,拱手道:“义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下官愿往。”
李承乾对魏征深深一揖:“先生此行,险阻更胜从前。
空口白话已不足取,需带足能打动俟利发的‘硬货’。”
他转向薛礼,恳切道:“大师兄,我建议,让魏先生携带三样东西:
第一,西突厥近年来背信弃义,以各种借口吞并、削弱诸如处月、处密、哥舒等原本亲近或中立部落的详细卷宗。
将其暴行桩桩件件列明,戳穿西突厥所谓‘庇护’的谎言,让俟利发看清与虎谋皮的下场!
第二,我根据周边地形和斥候描述,可连夜绘制出数份草图,标明可在突骑施部通往西突厥方向的几处关键山口、交通咽喉修建堡垒、烽燧的具体位置和简易结构!
让俟利发看到,大唐不是只会索取的征服者,更是愿意帮助盟友提升自保能力的合作者!
这堡垒,便是他安身立命的底气!
第三,一个明确而郑重的承诺:若突骑施放弃偷袭,重新恪守中立,甚至愿意提供有限度的协助,待我军解决突狼部后。
大唐将立刻派遣最熟练的工匠,携带工具和部分紧缺材料,协助其修建这些保命工事!
并可根据盟约,视情况提供一定数量的弓弩、箭矢、皮甲等军械援助!
让他知道,跟着大唐,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安全保障!”
薛礼听着李承乾这环环相扣、思虑周详的谋划,眼中精光闪动,最终化为决断。
他一拍案几,声音斩钉截铁:“承乾此计,胆大心细,思虑周全,可行!便依此策行事!”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将:
“冯立!”
“末将在!”
“木昆城及我军后方,交予你了!即刻起,全城戒严,按承乾所言,加固城防!我要这里固若金汤!”
“元帅放心!冯立在,城必在!”冯立抱拳,神色凛然,转身大步离去。
“苏定方!”
“末将在!”
“整军备战,补充粮秣,三日后黎明,兵发流沙河!我要让骨咄禄知道,大唐天威,不可侵犯!”
“得令!”苏定方摩拳擦掌,领命而出。
“魏先生!”薛礼看向魏征,语气郑重,“所需之物,承乾会全力配合,尽快备齐。
你挑选得力通译和护卫,即刻准备出发!此行成败,关乎数万将士性命,关乎西征大局!一切小心!”
“领命!必不辱使命!”魏征躬身,眼神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