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郡的归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涟漪迅速向四方扩散。
郡守府如今成了薛礼的临时帅府，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昨日尘埃落定的气息，但新的议题已摆在面前。
巨大的西域舆图在长桌上铺开，山川河流、部落势力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清晰标注。
薛礼端坐主位，左右分列着苏定方、冯立、李道玄、李承乾、秦怀翊等核心将领谋士，连刚刚立下大功的李承道也肃立一旁。
“诸位，”薛礼开口，声音沉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河源已定，我军兵锋正盛。
然西进之路，绝非坦途。，据斥候连日来冒死探报，丝路西段，目前主要由两部掌控——处木昆部与突骑施部。”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相应的两个区域上。
“处木昆部，兵力约一万五千，控扼通往龟兹的北路，首领叫阿史那贺鲁，性情贪婪，对过往商队课以重税，民怨不小。
其部众战力，据观察，稍逊于我大唐精锐。”苏定方接口道，语气带着惯有的锐气，“末将以为，当先攻此处木昆！
理由有三：其一，其部相对较弱，易打；其二，其地毗邻河源，我军补给便利，可形成夹击压迫之势；其三，击破处木昆，可震慑突骑施，甚至动摇西突厥在本区域的威信！”
他话音刚落，冯立便抚须沉吟道：“苏将军所言，确有道理。
雷霆一击，先易后难，符合用兵常理。不过……”
他话锋一转，手指指向代表突骑施部的区域，“突骑施部，兵力超过两万，控扼南路，首领俟利发，骁勇善战，其部众亦更彪悍。
若我军全力攻打处木昆时，突骑施趁虚而入，袭我侧后，或与处木昆联手，则局势危矣。”
他看向薛礼：“元帅，末将以为，或可尝试‘远交近攻’。
先派能言善辩之士，携重礼前往突骑施，许以好处，假意联合，诱使其与我共同对付处木昆。
待灭掉处木昆后，再视情况，或安抚，或图谋突骑施。如此，虽显曲折，却可避免两线作战之风险。”
帐内多数将领，包括一些中层军官，都微微点头。
苏定方和冯立的提议，一个直接迅猛，一个稳妥渐进，都基于现实的军情分析，听起来都比盲目同时树敌要强。
支持苏定方速战速决的似乎还占多数，毕竟新胜之下，士气可用，都盼着再立新功。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冷，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苏将军、冯将军之策，道玄以为，皆有不妥之处。”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是一直沉默寡言，静立一旁的李道玄。
苏定方眉头微挑，冯立也露出讶异之色。
薛礼则平静地看向他：“道玄，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李道玄走到舆图前，先向薛礼和两位老将行了一礼，然后指向处木昆部的位置：
“苏将军欲先攻处木昆，是因其弱。
然，诸位可曾细究，此部虽弱，却与西突厥王庭关系匪浅！
其首领阿史那贺鲁，据闻与西突厥可汗有姻亲之谊。
我等若贸然大军压境，猛攻处木昆，西突厥王庭会作何反应？
一旦其派遣精锐来援，我军岂非陷入与西突厥主力的正面冲突？届时，胜负难料，西进大业恐将受阻！”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突骑施部：“反观突骑施，其部虽强，首领俟利发却是个野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之辈。
近年，因其势力扩张，与西突厥王庭摩擦不断，互有猜忌。这才是我们的可乘之机！”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薛礼身上：“故而，道玄建议，暂缓对处木昆用兵。
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得力使者，携诚意与重礼，前往突骑施部，面见俟利发。
陈说利害，许以通商之利、共抗西突厥之约，哪怕暂时只换取其中立，于我大军而言，便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待稳住突骑施，再全力对付处木昆，方可无后顾之忧！”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议论。
李道玄的想法，太过“保守”了！要先花时间去谈判？
谁知道那个俟利发会不会买账？万一谈判破裂，或者拖上几个月，岂不是贻误战机？
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哪里能耗得起？
“代王此言差矣！”一个性急的郎将忍不住开口，“派使者？谈何容易！那些胡酋，反复无常，今日答应，明日就可能翻脸！
与其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盟约，不如我大军挟大胜之威，一鼓作气，先碾平处木昆！
就算西突厥来援，等他到了，我们说不定已经拿下处木昆，以逸待劳了！”
“正是！兵贵神速啊！”
“谈判太耗时间了，夜长梦多！”
质疑声此起彼伏，连最初提出联合突骑施的冯立，也觉得李道玄这“先确保中立再动手”的策略，显得有些迟缓被动，与目前大军高昂的求战心态不符。
李道玄站在舆图前，面对众多质疑，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眉头微蹙，显然在思考如何进一步说服众人。
一直闭目养神，仿佛置身事外的秦怀谷，此时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争执的众人，最后落在若有所思的李承乾身上。
“承乾。”
“师傅？”李承乾立刻躬身。
“你平日喜演算。
且算算，西突厥王庭，此刻有无余力，派兵远赴此处，救援一个处木昆部？”
秦怀谷的声音平淡，却瞬间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李承乾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师傅的用意。
他走到帐中空地，脑中飞快回忆着过往所有关于西突厥的情报。
“是，师傅。”他应了一声，随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众人分析：
“据三个月前陇右传来消息，西突厥主力，正与西边波斯萨珊部落，为争夺河中牧场，激战正酣……战事规模不小，双方投入兵力恐超十万。”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虚划，“从王庭所在之千泉之地，调拨一支足以影响战局、至少需数万的精锐骑兵。
前来救援处木昆……其间需穿越戈壁，翻越天山支脉，路途遥远，补给困难……”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掐算着，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他清朗的声音在回荡：
“即便西突厥可汗愿意派兵，集结、准备、长途跋涉……最快，最快抵达此处，也需四十日以上！
这还是不计算其与波斯战事胶着，能否及时分兵的前提之下！”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薛礼和众人，语气笃定：“故而，短期之内，至少两个月内，西突厥根本无力派遣大规模援军救援处木昆！
苏将军所虑西突厥干预之风险，目前看来，不足为惧！”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许多担忧西突厥干预的将领松了口气。
但李承乾话还没完，他转向冯立和支持速战的那些将领：“至于冯将军与诸位所虑，谈判耗时，恐延误战机，增加消耗……承乾亦有一算。”
他目光炯炯：“若按王叔之策，派使者往突骑施，即便谈判顺利，所需馈赠之礼物、使者往来路途、谈判周期，满打满算，一月足矣。
此一月间，我军主力可于河源郡休整，补充粮草，消耗虽有，却在可控之内。”
“但若不听王叔之言，无视突骑施之威胁，强行攻打处木昆。”
他语气加重，“诸位试想，即便我军能速胜处木昆，若在此期间，突骑施部趁我军疲惫，或袭扰粮道，或直接出兵干预，我军将被迫两线作战！
届时，伤亡必增，战事延长，所耗费之粮秣、军械、兵员，将远超与突骑施谈判所付出之成本！
甚至，可能引来西突厥在解决波斯问题后的全力反扑，得不偿失！”
他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有力：“两相比较，先稳住突骑施，虽看似多费一月时间，实则是以最小代价，消除最大隐患，为后续雷霆一击扫清障碍！
此乃‘磨刀不误砍柴工’！王叔之策，实为老成谋国、着眼长远之上策！”
帐内一片寂静。
李承乾这一番基于情报和数据的演算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潜在的风险和成本量化对比，彻底扭转了场内的风向。
连最初坚决支持速攻的苏定方，也陷入了沉思，不再出言反驳。
薛礼的目光扫过众人，见再无人提出异议，终于缓缓点头，做出了决断：“承乾分析透彻，代王之议，确为稳妥。既然如此……”
他目光转向帐下一位一直沉默寡言，气质儒雅中带着刚毅的中年文官：“魏征听令！”
“在！”魏征踏步出列。
“命你为大唐宣慰使，携丝绸百匹、瓷器五十件、黄金千两，即刻筹备，前往突骑施部，面见其首领俟利发。
全权负责与之谈判，务必陈明利害，争取其中立，最低限度，亦要使其在我军对付处木昆期间，按兵不动！”
“领命！必不辱使命！”魏征拱手，眼神坚定。
“李承道听令！”
“末将在！”李承道精神一振，上前一步。
“命你率本部一千精锐骑兵，即刻出发，前出至处木昆部东部边境，择险要处立寨。
你的任务，非是攻坚，而是牵制！
要让处木昆部感到压力，使其不敢轻易分兵他顾，亦不敢扰我使者西行之路！
为魏征先生谈判，争取时间！可能做到？”
“末将遵命！”李承道抱拳，随即又略显迟疑，看向秦怀谷，“师傅，这牵制之道，轻重如何把握，还请师傅指点。”
秦怀谷看着他，目光深邃，只吐出八个字：“扰而不打，疲敌耗敌。”
李承道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明悟之色，深深一躬：“弟子明白了！谢师傅指点！”
薛礼最后看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各部依令行事！
苏定方、冯立，整军备战，加强斥候！李承乾，统筹后勤，确保万全！散帐！”
“得令！”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离去准备。
李承道更是一刻不停，点齐麾下那一千从弱水、张掖血战中滚出来的老兵，带着数日干粮。
如同离弦之箭，冲出河源郡，直扑西方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之下——那里，便是处木昆部活动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