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终于彻底沉入远山之下,最后一丝光亮被暮色吞噬,广袤的战场上。
唯有尚未熄灭的篝火与零星星星点起的火把,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曳,映照着沉默收拢战场、清点战果的唐军将士身影。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混杂,被晚风稍稍吹散,却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是这沉重之中,已悄然掺杂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胜利带来的昂扬。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平阳公主李秀宁已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但眉宇间的英气与疲惫交织,丝毫不减统帅威严。
秦怀谷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青色道袍,静立一旁,神色平静,仿佛白日那场决定国运的惊天之战,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演武。
魏征、李道玄、冯立、薛元敬等文武重臣齐聚,帐内气氛肃穆而凝重。
“诸位,”平阳公主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此战已毕,东突厥主力尽丧,颉利、突利授首,北疆百年大患,一朝而除。
然,战后事宜千头万绪,首当其冲,便是向朝廷奏捷。”
众人皆颔首。
此等大捷,自然需要一份详实而有力的奏报,既要彰显武功,也需厘清功绩,更要为接下来的善后布局铺垫。
“我与长史商议后,奏报定了。”平阳公主说道。
“秦王于虎牢关一战擒双王,威震中原,然河北之地,窦建德旧部刘黑闼,纠集残兵,复起叛乱。”平阳公主语气沉稳。
“此事须明确注明,与已伏诛之窦建德无涉,乃刘黑闼个人桀骜,不服王化。”
她顿了顿,继续道,“彼时情势危急,臣,绛州府总管兼苇泽关行军道总管李秀宁,无奈之下,遣行军长史秦怀谷,率精兵北上。
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秦长史半月而定河北,阵斩叛首刘黑闼于洛水之畔,其余胁从将领,见大势已去,皆为其所擒,后感念天恩,尽数归降。”
秦怀谷立于一侧,接口道,声音平静:“然,北疆方靖,东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竟趁我河北初定,纠集十五万狼骑,大举南下,意图乘虚而入。
臣女无奈之下亲临矢石,于苇泽关力挫其锋;淮阳王李道玄、参军魏征,扼守井陉天险,使其不得西进;
冯立、行军参军薛元敬,于雁门关浴血死守,寸土不让。
长史秦怀谷,遂率八千铁骑,迂回千里,深入漠北,捣其巢穴,攻破突厥王庭于都斤山,焚其金帐,毁其宗庙,断其归路。
后与关内诸军合围,终将突厥主力聚歼于雁门关外,阵斩颉利、突利二酋,突厥遂亡。”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便依怀谷所言,润色文字,以八百里加急,即刻发往长安!”
“是!”书记官领命,立刻伏案疾书。
不久,承载着北疆惊天捷报的文书,被快马加鞭,带着一路烟尘,向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奏报既发,帐内气氛稍缓,但更现实的问题随即摆上桌面。
魏征率先开口,眉头紧锁:“殿下,长史,如今俘获的突厥降卒,数目庞大,初步清点,恐不下八万之众。
如何处置,亟待决断,有将领主张,突厥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不如尽数坑杀,以绝后患,亦可震慑草原。”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阵附和之声,多是军中悍将,他们亲眼目睹袍泽伤亡,对突厥恨意最深。
冯立却持不同意见:“杀俘不祥,且有伤天和。
如今突厥已灭,这些降卒亦是壮劳力,若尽数屠戮,恐失草原民心,亦非长久之计。
不如收缴兵器马匹,将其驱散回草原,任其自生自灭。”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渐起。
这时,秦怀谷再次出声,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并未直接回应杀或放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诸位,关于降卒处置,暂且放一放。
怀谷斗胆预料,若我所料不差,朝廷,不,是陛下,在收到我们这份捷报之后,首要之务,绝非仅仅是封赏功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陛下定会设置朔方大都督府!”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朔方?那可是直面草原的前沿。
秦怀谷继续道:“而大都督府的治所,很大概率,会定在汉朔方郡故城。”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河套地区的一个点:“理由有三。
其一,地理位置险要,汉朔方故城地处黄河‘几’字形大弯顶端,背靠阴山,面朝黄河,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乃天然的屯戍重镇。
占据此地,北可出阴山威慑漠南,西可控河西走廊,东连云、代,南蔽关中之背,实乃掌控北疆之锁钥。
其二,历史渊源深厚,汉武帝置朔方郡,便是为了经略河南地,驱逐匈奴,如今我大唐覆灭东突厥,其意义不亚于当年汉武之功,重启朔方,有承袭汉统、彰显武功之象征。
其三,现实需求迫切,东突厥虽灭,其地广人稀,若不行有效管理,不出数年,必有薛延陀、回纥等其他部落填补真空。
唯有设立稳固的军府,驻以重兵,移民实边,方能将这片广袤土地真正纳入版图,永绝后患。
汉朔方故城基址尚存,在此重建,可事半功倍。”
他这番分析,引经据典,立足现实,听得众人连连点头,连最初主张杀俘的将领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那么,秦长史,”平阳公主眸光闪动,“这与处置突厥降兵,有何关联?”
秦怀谷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关联甚大。
殿下,诸位,建设朔方大都督府,加固雁门关、苇泽关等北疆防线,营建新的城镇、官署、道路、水利,需要多少人力?
这些突厥降兵,身强体壮,不正是最好、最现成的劳力吗?”
他目光扫过众人:“让他们用劳动,来赎其南下侵掠之罪,用汗水,来为大唐北疆的永固添砖加瓦。
这,难道不比简单的杀戮或驱散,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