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墨痕里的心跳
“蕴古斋”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它藏在城市最繁华地段的一条僻静侧街上,门脸是古朴的黑檀木,招牌是请老匠人用瘦金体刻的,没有霓虹,只在檐下悬着一盏昏黄的羊皮纸灯笼。进出这里的,多是些衣着低调、眼神里却藏着故事的人。他们带来的,是岁月,是尘埃,是附着在各种老物件上、寻常人感知不到的悲欢离合。
乔生是“蕴古斋”新来的古籍鉴定师。他很年轻,这在行当里少见。更少见的是他的本事。
他不全靠眼学,不全靠版本目录的知识,他有一种近乎玄异的天赋——触物识人。给他一本旧书,尤其是有前人批注、勾画过的,他只需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有时便能“看到”零碎的画面,“听到”模糊的声音,甚至能感受到原主人在书写那一刻的喜怒哀乐、心境起伏。老板看重他这个本事,却也叮嘱他,收敛些,别吓着客人。
这天下午,秋雨绵绵,店里没什么人。乔生正在后院库房里,小心翼翼地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明版地方志,指尖拂过虫蛀的边缘时,能感到一种属于潮湿南方的、陈年的霉味与寂寥。
前堂的铃铛响了,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乔生拍拍手上的灰,走到前堂。来的是个女人。
她很美,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带着书卷气的清冷之美。穿着素雅的改良旗袍,外面罩着件薄羊绒开衫,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她没打伞,发梢和肩头沾着细密的雨珠,像蒙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手里捧着一个用暗青色锦缎包裹的方正物件。
“请问,乔生乔先生在吗?”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泉击石一般,却没什么温度。
“我就是。”乔生微微颔首。
女人将手中的锦缎包裹轻轻放在紫檀木的长案上,动作优雅。“我叫连城。”她报上名字,目光平静地落在乔生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古物。“想请乔先生,帮我看看这本书。”
她解开锦缎,里面露出一本线装的、蓝布封面的《诗经》。书皮已经很旧了,边角磨损,颜色褪淡,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乔先生的能力,我略有耳闻。”连城开门见山,并不寒暄,“我想请先生感受一下这本书里的批注,然后……告诉我,写下这些批注的人,其灵魂频率,是否还存在‘共鸣者’。”
灵魂频率?共鸣者?
这说法让乔生微微一怔。来“蕴古斋”的客人诉求千奇百怪,有寻根问祖的,有求证历史的,有单纯想感受先人手泽的,但如此直接地提到“灵魂”、“共鸣”,还是头一遭。而且,这要求本身就很矛盾——既然书在这里,原主人的灵魂频率自然附着其上,寻找“共鸣者”,意义何在?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试试。”
他净了手,用软布擦干。这是他的习惯,以示对古物和其背后灵魂的尊重。
他翻开《诗经》的封面。纸张是老的,带着天然的纤维纹理和淡淡的檀墨混合的气息。书页间,果然有许多用朱砂小楷写就的批注,密密麻麻,工整娟秀,看得出是女子的笔迹。批注的内容不只是释义词义,更多是读到某句诗时,联想到自身境遇的感慨,或喜或悲,或嗔或怨。
乔生屏息凝神,将食指的指尖,轻轻按在第一章《关雎》旁的一行批注上——“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瞬间!
一股极其强烈、极其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从他心脏的位置炸开!那不是物理的疼痛,更像是一种灵魂被撕裂、被某种巨大悲怆击穿的悸动!他眼前猛地一黑,仿佛跌入了无边的黑暗,耳边响起无数凄楚的哀泣与无奈的叹息,交织成一片。
他闷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震得一个青瓷花瓶嗡嗡作响。喉头一甜,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竟真的咳出了一点带着血丝的唾沫,落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触目惊心。
“乔先生?”连城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淡然。
乔生扶着博古架,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纸。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案上那本看似寻常的《诗经》。这书里……藏着什么?那批注者的执念,怎么会如此强大而……悲伤?
他强忍着不适,再次看向那本书。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接触”激活了什么,在他的视觉里,那泛黄的书页上,那些娟秀的朱砂批注旁边,竟然开始隐隐约约地、一丝丝地,渗出一种极其淡薄的、近乎粉红色的……水渍?不,那颜色,那感觉……更像是干涸了许久,又被某种力量重新唤醒的……血渍!
他猛地抬头,看向连城。
连城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快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轻轻拍手,动作优雅。
“很好。”她说,“乔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你感知到的,是‘她’的至悲至痛。这说明,你的灵魂足够敏感。”
她顿了顿,看着乔生惊疑不定的眼睛,缓缓道:“你通过了第一轮测试。”
第二章:血色诗三百
乔生被安置在後院一间僻静的厢房休息。他心口的剧痛慢慢缓解,但那种灵魂被撕裂的余悸仍在。他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那本《诗经》和连城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测试?什麽测试?为谁测试?
他挣扎着起身,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作为一个与古老灵魂打交道的人,他习惯用现代科技记录和分析一些异常现象。他连接上店内一个隐蔽的、用於安保的摄像头端口,调取了刚才前堂的监控录像。
他将画面放大,聚焦在那本《诗经》上。正常光线下,书页只是泛黄,批注只是朱红。但他将录像的色阶和对比度进行特定调整后,屏幕上显现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如同他刚才惊鸿一瞥所“见”,那本书的每一页纸张的纤维深处,都隐隐渗透着那种极淡的、仿佛被泪水稀释过的粉红色痕迹!尤其是在那些抒写相思、离别、哀怨的诗句旁边,比如《卷耳》、《柏舟》、《氓》……那些“血渍”更为明显,几乎泅湿了纸张。
这不是普通的批注!这是一本用血泪浸润过的《诗经》!那个写下批注的女子,是将自己生命中最深刻的情感,甚至是……生命本身,都烙印在了这本书里!
而连城,她要找的“共鸣者”,难道是要找一个能承受这种极致悲伤灵魂频率的人?
乔生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了自己触碰到批注时感受到的那股巨大悲怆,那几乎将他的意识吞噬。这绝不仅仅是“感受”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碰撞与考验。
连城,她到底是谁?
第三章:新娘的候选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连城又来了,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装束,彷佛从昨天的雨雾中直接走来,未染尘埃。
她看着乔生,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好奇,又像是审视。“乔先生恢复得如何?”
“无妨。”乔生压下心中的波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连小姐,关於昨天的‘测试’,能否告知更多?我需要知道,我在为什麽冒险。”
连城微微一笑,那笑容清冷,却带着某种蛊惑力。“乔先生感受到的,是‘她’的执念。一个被困在旧梦里,无法超脱的可怜灵魂。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真正理解她、与她灵魂共鸣的人,帮助她完成未了的心愿,得以解脱。”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却无法打消乔生心中的疑虑。那本书里的血泪,那几乎摧毁他心神的悲怆,绝不仅仅是“未了心愿”那麽简单。
“那麽,‘共鸣者’需要做什麽?”乔生问。
“很简单。”连城走近一步,声音轻柔,“用你的心,去读这本书。当你能够完全承受‘她’的情感,并在其中找到属於你自己的印证时,你便是我们要找的人。”
她示意乔生再次触碰那本《诗经》。
乔生犹豫了一下。昨天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但他体内那种对未知的好奇,以及监定师本能般对“真相”的探求欲,驱使着他再次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指尖触碰到冰凉纸页的瞬间,那股悲怆再次袭来,但或许是因为有了准备,或许是因为他的灵魂确实与众不同,他没有再咳血,只是脸色白了白,稳住了身形。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沉入那一片血色的诗句之中。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民国女学生装束的模糊身影,在灯下含泪批注;他“听到”了压抑的哭泣和无奈的叹息;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求而不得的爱恋,以及随之而来的、毁灭性的绝望……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庞大的负面情绪淹没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感觉到周围的光线似乎变了。他猛地睁开眼睛。
前堂还是那个前堂,但空气彷佛凝固了,光线变得朦胧而柔和,像是透过一层磨砂玻璃照射进来。而就在连城的身後,一个接一个的,浮现出了淡淡的、半透明的人影。
都是女子。
她们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有唐宋的裙钗,有明清的袄裙,也有近代的旗袍、现代的常服……无一例外,每个女子的手中,都捧着一本书。有的是竹简,有的是卷轴,有的是线装书,有的是精装本……她们的容貌或清丽,或婉约,或娇艳,但眼神都空洞而哀伤,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陈列馆里没有生气的展品。
乔生头皮发麻,呼吸几乎停止。
连城站在这些虚影的最前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表情,彷佛对身後的景象习以为常。她看着乔生,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乔先生,你已证明你有资格触碰‘她’的悲伤。”
“现在……”
她的目光扫过身後那数十个捧着古籍的、来自不同时代的女子虚影,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请从我们之中,选出真正的新娘。”
乔生僵在原地,目光从那一张张哀伤而美丽的脸庞上扫过。选出新娘?什麽意思?这些……都是像《诗经》主人一样,被困在书中、充满执念的灵魂吗?选中了,会怎样?
他看着连城那双彷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这不是帮灵魂解脱,这更像是一场……为某个存在挑选“容器”或“伴侣”的仪式。
而他,这个能“触物识人”的监定师,成了那个手握选择权,却不知後果为何的……选婿之人。
空气中,无数道来自不同时空的、哀怨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